几芜

粘滞性自产自销
朴实的点赞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又想表达友好的证明

卷一·君影草之卷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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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不介意的话可以继续阅读。








  1.


  “恭候多时了。在下长谷部,一直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神父装束的付丧神单膝跪地,朝青年呈上了手中木盒。

  他着重紫色长衫,并未扣住,露出雪白的里衬与腹封,圣带被肩上的护甲固定住,像柳枝一样垂落。身侧平放在地上的,应当就是付丧神神念依附之物——所谓的「本体」了。

  青年的目光在紧缠红色下绪的刀鞘上短暂地逗留片刻,又回到了木盒上。

  “这是什么?”

  “是您吩咐过的备用布面。”

  付丧神丝毫不介意接收来自他人的目光,微仰着头,眉眼舒展得恰到好处,一目了然的利落。

  “啊、是那个......谢谢你替我取来。”青年有些紧张,跟想象中不同,这名男子怎么看都是个人类,周身围绕强烈的违和感。

  伸手去接那漆红的木盒,对上男子双眸的瞬间,二人指尖相触。青年察觉指尖升起的异样感,不像过敏反应,反而有种诡异的亲切,只是还未回过神来,便瞧见男子瞳孔骤缩,笑容僵在脸上,像被什么刺到了似的,飞快撤去了手指。

  ……?

  青年眯起眼睛,抓紧了差点从掌中滑落的木盒,为付丧神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迷惑不已。他朝对方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这人颇为紧张地垂着头,已起身退远了。

  “是我冒犯了,万分抱歉……”

  青年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在为碰到了自己而道歉。

  他想起甬道内狐之助说过的话,既然眼前这位是自己曾经召唤过的刀、同时又是近侍,想必也清楚「过敏」的事情,只是反应……怎么看都过激了些,仿佛他身上带着碰一下就会升天的毒似的,须得要人人敬而远之。

  况且,方才那一瞬,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以前作为审神者的自己,跟付丧神到底是怎么个相处模式啊?

  “没关系的。”瞥一眼男子被素白色手套包裹住的修长手指,青年暗自叹了一口气。

  将装有布面的木盒收起来之后,他试着朝自家付丧神露出了友好的微笑:“麻烦你领我去办公的地方看看吧。”

  “……是,请随我来。”

  不过几息,付丧神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可跨入门廊的一刻,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顿,转过头对主人提议道:“没想到人世是夏天……您穿得太单薄了,我去隔壁取件棉衣过来吧。”

  “只稍微在外头走一遭而已,不必麻烦,你直接带路就好。”不愿在昏暗的场合多待,青年摇了摇头,谢过付丧神的好意。

  苏醒近一年,他连流感都没怎么得过,身体非常健康,区区吹会儿风罢了——

  付丧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要再说点什么,藤紫色的眸子扫过青年怀中沉默不语的狐狸,像是在忖度,却终究没能开口。




  2.


  拐过第三道檐角的时候,青年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自以为是的拒绝了。

  他竟不知所谓本丸竟是规模堪比大阪城的存在——虽然长谷部一直刻意走在左侧,好心为他遮挡了多数的风雪,但冷空气仍是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身体,使人四肢忍不住发颤。

  连廊檐下亮着的灯笼火,也被冻得奄奄一息,一副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

  他将怀中的狐之助搂得更紧了些。

  走廊七拐八弯的,周遭景色也陌生得很,他没有记住多少路。好不容易来到起居室,便见着付丧神以极快的速度卸了沾过雪水的护肩,轻车熟路地从壁柜里取了外套为他披上,尔后又开始铺设被炉与坐垫。

  没有叙旧与寒暄,只无言地做着自己的事。

  气氛不算冷肃,却也没有多么温情。想象中战国风味十足的“主公大人,在下甚是想念啊!”不曾出现,反而微妙的有种良民被警察召见的紧张感。青年有些尴尬地跪坐在软垫上,裹紧羽织,看着被自家近侍整齐叠放在门口的甲胄,暗中搓了搓已然冻得僵硬的双手。

  ……说、说点什么好?自我介绍似乎没有必要……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忙活一阵,长谷部马上端了茶盘过来。

  “喝点茶吧。”

  青年小声谢过,从托盘中取了杯子,里头盛的茶水还冒着气,应该是先前拿了炉子煨着。

  杯缘熨得手掌有些麻痒,他本有惧热水的毛病,小心翼翼试探着啜饮,温度竟正合适,入口一点儿也不烫舌。

  该说不愧是狐之助口中的「近侍刀」么——细节之处,确实无可挑剔。

  他又饮下一口,极好的青普洱,茶香四溢,紧贴着身体的寒气驱散了些。

  长谷部将主人换下的西服外套投进壁龛旁的竹篮,回头招呼了一声:“我去厨房取一些吃的来,您如果还觉得冷,就把脚伸进被炉里取暖吧。”

  青年忙不迭放下茶杯:“多谢!麻烦你了。”

  “……物品也好,刀也好,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您,您可以随心使用,不必见外。”

  使用?——对这个人形生物?

  青年在心底咀嚼付丧神的措辞,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味。他擅于关照他人的感受,但却是第一次揣摩非人类的言语习惯。长谷部的话似乎藏了别的意思,又好像,一切违和感只是因为紧张才产生的错觉。

  他一时间无法解构出最理想的应对方式。

  待到付丧神脚步声渐远,青年才轻舒一口气,暂时抛却纷乱的心绪,将怀里的狐之助抱到了案几上。

  狐之助乖巧地压顺肚子上的毛发:“怎么啦,审神者大人?”

  青年道:“——我问你,你之前说的,呃,过敏、严重到连碰都不能碰的程度吗?”

  “因为您的身体是新做好的……暂时没有相关记录呢。不过、吾辈正是为此而来的。”狐之助歪过头蹭了蹭辅佐对象的手掌,“以前也不是没有对付丧神过敏的先例,但每位审神者大人的情况不尽相同。从「上一任吾辈」的工作日志来看,若付丧神有意压抑气息的话,少许触碰只会引起不适,是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的,但是、「面对修正主义那群不懂得收敛的家伙,新人的审神者大人需要更加谨慎的对待。」——您一开始完全没有听取这个意见呢。……吾辈现在以新人身份向您重提一遍吧,请您像所有惜命的审神者一样,务必要在出阵时携带布面以隐藏自己的存在。”

  “这次我会虚心接受的。”青年很是乖顺,自己原来是为了工作这么不要命的个性吗?实在是难以相信……“说起来,之前就想问了……溯行军的生成方式属于非常规手段,这我知道,但家养的——呃,我的刀和别人的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我是说在本质上,都是被某一名人类召唤出来……没错吧?”

  如果大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那些“堕落”的付丧神无法被回收,只能杀死呢?

  他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对即将面临的工作产生了疑问。

  “唔,虽然都是召唤物没错,但衡量一把刀能否被时之政所用,不是看付丧神诞生的方式,而在于对契约主灵力的辨识。您知道,时之政成立已有很多年了吧?大人们一直在研究付丧神与人类的关系,更早的时候,甚至还有禁止对付丧神产生感情的条例——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近年来,随着研究逐渐深入,我们发现不同本丸的付丧神之间可以通过灵力的纯度鉴别出所属,当付丧神习惯长期摄入某一个人的灵力之后,就会开始排斥他人的灵力,对于已经摄入过高度浑浊的灵力的对象来说,突然更换纯净的灵力来源,反而会加剧痛苦。”

  “所以才无法被回收啊……”

  “说是‘拒绝回收’更妥当呢。契约的力量比您想象中要强大得多,让弃刀们适配新主人的投入大于收入,时之政早就放弃这方面的努力,目前试验的是另一种方法。”注视着辅佐对象的脸,狐之助也略感苦恼,“不同审神者的付丧神之间,长期互相接触也会出现排异反应的,与审神者的羁绊越深,这种现象则更为普遍……相当多审神者大人汇报过接收二手本丸后反而相互污染的记录……所以,吾辈建议,体质过分敏感的您,将朋友们的刀也一并划入警戒线外,时时佩戴布面进行隔离是最好的。”

  “我有朋友?”——明明醒来后没有任何人来联系。

  “……是吾辈用词有误,在下载完您的交际史之前,吾辈会改用「同事」来替代的。”

  “唔。总之,是因为很难转手出去,所以才将我的本丸闲置到现在啊。”

  本来还想着,如果有人愿意接手就好了。

  ——他不大想做这份差事。

  但是,没有逃跑的选项。茶都坐下来喝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狐之助始终没有将话说满,但青年能够感受到小助理圆滑背后近乎冷酷的理性,他嗫嚅着:“似乎扯远了。那……像我现在这个光秃秃、没布面遮掩的样子,如果隔着手套之类与付丧神接触,会不会好一点呢?”

  狐之助歪着头调取了数据:“……任职一周年日志记录了您在盂兰盆节醉酒后落水的过程——您看起来还真不像是这么冒失的人。”它用机械化的嗓音调侃了一下,“接触对象是施展错误急救措施的压切长谷部——结果表明,使用了物理隔断的话,因为仍在灵力感知的范围内,您也是会感到不适的。当然,即使排除了肢体接触,也有可能因唾液交换引起过度反应……窒息缺氧,您当时的生命体征很微弱呢。捞人后的正确处理方式应该是向专业人士求援,而不是在错误的时刻使用错误的人工呼吸,希望您今后考虑一下在本丸普及急救知识教育。”

  饮酒过度导致坠湖……这听起来像个失意中年大叔的家伙是我?青年下意识否认了这段回忆,直接跳到最关切的一点:“可我方才跟长谷部有过接触,并不觉得难受啊。”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掌。

  “呀……”狐之助伸出前爪,挠了挠耳朵,围脖般的厚重被毛之中似乎闪过绿色的光,“……接受过援助计划重获新生的审神者大人里,约有四成左右出现不同情况的体质变化,您不如稍后尝试着近距离接触一下付丧神,许是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呢。不过,这种变化并不是长久存在的,如果您的身体有任何不适,吾辈会马上为您联络医疗团队。”

  “我明白了。”

  “之前的几次监测,您的灵压时高时低的,吾辈本来打算彻底稳定以后再通知您进行入职登记,但稍微出了点小意外……咳、总之,花江大人说接触一下这边的世界也许会好得快一点,您有感觉灵力流通更顺畅、或是感知力变强吗?”

  青年沉吟片刻,答道:“只略触到一些皮毛而已、大概是这种感觉。”

  狐之助了然:“总之,这一个月就让吾辈紧随左右,陪伴您适应本丸生活吧!吾辈的任务之一是记录您的反应数据,重新判断您这具身体的过敏阈值。至于使用灵力这种事,待新的身体与「印」磨合完美之后考虑也不迟。”

  “「印」吗……”那种听起来像玄学的产物,居然真的救了自己的命,青年不禁有些唏嘘,“那么,我现在还没办法使用灵力吗?”

  “是「没办法自如使用」。”狐之助措辞严谨,“根据您方才的表现,连建立与传送甬道的链接都十分吃力呢。为了避免灵力续接不上,导致身体垮掉的情况,吾辈会考虑向上面申请多一段时间的灵力供给的。”




  3.


  外面还在飘着雪,一人一狐围着矮几与炉子,却没有饮茶时该有的悠闲感。

  青年此时已差不多摸清了房间周围的结构,与狐之助三言两语交换着情报。

  他目光停留在插有铃兰的细颈胆瓶上:“我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这里的摆设看起来还挺新的呢。”

  只是,这花瓶看着怎么怪眼熟的。

  看起来……并没有被骗,自己似乎确实从事过审神者这个职业。

  狐之助憨态可掬地晃了晃尾巴:“只有审神者大人的力量才能使本丸的时间流转,而吾辈的工作则是在审神者大人不在的时候监督本丸的运作。在您离职的日子里,本丸的时间是不曾流逝的,付丧神们最低限度的消耗会改为由时之政供给。”

  青年略微仰起脸,去欣赏庭院的景致,这里寒气极盛,雪点飘得急促,捧过茶器的手乍一离开热源便迅速变得僵冷,他不得不反复兜拢羽织的襟:“所以,这里在过去的四年里一直是冬天?”

  狐之助点了点头,又不无骄傲地调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报告面板:”但是在大人离开的期间,本丸的刃者们也绝对没有懈怠日常维护工作哦!”

  有风吹进来,虚拟屏幕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不过是今天做了什么饭食、演武训练、马儿的健康状况……诸如此类的日常报告,有许多重复内容,充满了此方世界生活的冷寂。

  目光在汇报面板中梭巡片刻,他打消了适才想要进一步询问某些问题的想法。

  有的事,好像不能通过与这位「助理」沟通来取得。它似乎只能通过现有的报告来解答问题,却并不了解付丧神的留守情绪如何——说起来、刀有「寂寞」这种感情吗……?

  不能揣摩他人的感情,机器人的发展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超前……

  ……也是,要是连共情的能力都能模拟,那人类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数片雪花颤颤巍巍地被风推进茶里,一刹便消融,青年垂下眼帘凝视杯中流景,脑海中浮现自称「压切长谷部」的付丧神在花厅中毫无瑕疵的柔和笑脸,还有与他温顺的表情相悖,那难以捉摸的眼神。

  当时吸引了自己注意的、男子藤紫色的眸中细碎的流光,像是封住了什么的、薄薄的壳被人强行揭开一隅般,连他这种神经迟钝的人也被勾起了愁绪。

  长谷部当时在想什么?

  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就像自己恐惧着非人的存在一样,他也厌恶人类吗?

  ……我被讨厌了吗?因为那些不负责任离开的日子?

  莫名感到烦躁,青年端起炉子,心不在焉地为自己添了些许茶水,嘴唇习惯性地贴在边缘试过温度后,浅浅呷了一口。

  ——愈发的不敢想象未来了……

  “狐之助先生,我听说审神者也有很多兼职后不做的,既然很难易主……像我这样常年闲置的本丸,还有很多吗?”

  狐之助从未停止过对辅佐对象的凝视——它在尽职地观察:“是的。不止那些意外死亡的援助对象,也不断有审神者大人由于个人原因长期离职,但只要没有彻底签下离职书,我们仍将这类审神者大人留下的本丸视作有主本丸,在新的规定出台前代为照管。如之前所说——除了互有血缘关系的审神者,已经缔结过契约的付丧神是很难再易主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般不考虑出让本丸的原因:新建比易主更安全、更方便、投入更少。只有任职期间失联的审神者,我们才会在一段时间内剥夺其本丸的所有权,再由上级考虑是否销毁的问题。”

  “失联?”青年抿茶的动作一顿。

  本丸是这么危险的地方吗?!

  狐之助像是知道青年在想什么一般:“本丸是不会吃人的。”它晃动尾巴的频率慢了下来,忽然拔高了音调,“那些不遵守约定的垃圾!”

  !

  青年心脏莫名一抖。

  似是卡壳了一会儿,狐之助眼中红色数据流一闪而逝,炸起的被毛马上回复到了原本柔顺的状态:“作为被选中的审神者大人,怎么可以没有契约精神?您应该有读过约定章程,审神者大人的心理状态攸关灵力的纯度,如果灵力被污染,是需要立即报备,让特殊科室处理的,受到谁的影响而导致无法正常工作的话,我们会非常困扰,所以请千万不要自作主张,禁止隐瞒「病情」、禁止逃离、禁止背叛!”

  ——为什么用这种威胁的眼神看着我?

  青年不由得微微后仰。

  本来是正儿八经的劝谏,狐之助的反应却使人不得不多想,但是——已经没必要询问太多。关于上面的事,藏藏掖掖的不少,包括救了自己的、「印」的原理与来历……青年知晓再追问也不过是兜圈子,只能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就跟自己刚刚苏醒的时候一样,说什么都是被牵着鼻子走,便只敷衍地回应一声,歇了继续交谈的意向。




  4.


  长谷部回来的时候,对谈正好结束。

  “回程辛苦了,我下午温了粥,先填一填肚子吧。还是说您想吃些别的?”他稳稳当当地端着餐盘进到房间里来。

  气氛略显僵硬,青年神神在在地坐在狐狸对面,好像在想事情,等餐盘送到面前才注意到屋里来了人。

  近侍刀将吃食整齐摆放在案几上——是干贝、火腿、豆腐皮和芦笋的粥,摘了菜苗的叶子点缀,正热腾腾冒着气,粥碗挨着一碟模样精致的酥皮小点心,盛食的瓷器在灯光下显出漂亮的光泽。

  青年盯着粥盅,如在梦中神游般脱口而出:

  “妈妈……?”

  将心中所想下意识地说了出来,他倏忽注意到这一点,轻咳一声,耳朵尖缓缓地变红了。

  “原来这是您母亲的配方吗?”付丧神莞尔,”您当时留了手札,说要出去一趟,让我‘若是可以的话,远征回来请煮一锅这样的粥’。

  ……这一趟远门,可花了好长的时间啊。”

  青年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搞不懂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

  “但是,能够回来就好。我知道我不会被抛弃。”近侍刀弯起唇角,嗓音略带凉意。他额前的煤色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摆动,投下的阴影融进了眼睛里。

  好特别的瞳色。

  青年却不敢对上付丧神的目光,亦不知该作何表情。他被对方这笃定的语气弄得愣了一下,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干巴巴地托出早已在心中演练好的说辞:

  “明明是主人,还给你们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今后的日子……我都会尽全力去弥补的。”

  其实他也没个准数,但愿意为了生活努力工作的心意却是实打实的,付丧神不像人,应当不会向他索要太过分的补偿——思及此,青年稍微松了口气。志异传记总是提及神鬼妖魔追求的事物,普遍上比较不走寻常路,国土其实束缚了一部分非人类存在的格局,至少目前看来,日本的妖怪,愿望是比较容易实现的。

  他想起老师抱怨过连太阳都想吃掉的某神兽①,两相对比,更显得长谷部的涵养优秀。

  与其长篇大论自己也捋不清楚的事件经过,不若先坦诚地道个歉,至于修复关系么......约莫没什么必要。

  通过对近侍的一番观察,青年能够确定自己从前与付丧神的互动是十分疏远的,至少,并不是可以谈天赏月的关系。

  虽然面前的付丧神表现得体贴而随和,他仍能够感受到二人之间存在巨大的隔阂。

  也好。他想。

  毕竟是付丧神......还是用来杀人的器物所化形的,和人类太亲近反而会奇怪吧。

  不知其他本丸的审神者是怎样与自己的刀相处的。

  虽然猜不透对方心思,起码表面功夫要做足。

  可惜,准备了许久的这一表态似乎对近侍先生没什么影响。只见付丧神探出身子去关掉了放在廊下的提灯,又顺手合上障子门,将粥盅轻轻推到主人面前,依旧是一副驯良过度的模样,面色如常地说出了令人震悚的话——


  “您无需介怀,只要是主的命令,即便要我等到折断,我也心甘情愿。”




  5.


  “算一下日子,主公就是今天回来吧。”

  身材健美的僧人踩着板凳,给最上层的储物柜做着清洁。

  和室的角落,另一位付丧神擦拭本体的手顿了一下,他的大半张脸隐没在斗篷里,看不清楚表情。

  “不去看一下吗?那位倒是天天往花厅跑,都快魔怔了。”

  “......反正他到时也会在集会上说。”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不是准备了…”

  “摇着尾巴去迎接主人又不是我的工作。”

  沉着声音打断了对方,付丧神碧色的眸里映着锐利的刀光。

  雪停了。




  6.


  “如何?还合您的口味吗?”

  “唔……”

  岂止可口,简直是宴会水准的细致调味,说付丧神手艺与母亲一辙,反倒成了贬义了。

  青年埋头沉迷于口腔内米饭与佐料融合后温暖的香气,一时间忽略了外界,作为回应的点头看起来有些敷衍。

  接近一天没有进食,又冻了一场,吃到热腾腾饭菜的他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

  再从碗里抬起头,眼前是近侍似笑非笑的脸。

  想到自己方才的姿态,一阵尴尬涌上心头,青年一瞬间捏紧了筷子,睫羽极快地扑扇了两下,佯装镇定将食器慢吞吞地放回了筷枕。

  ——明明一开始还在想事情的,饿了太久,也已经到了没有食欲的阶段,但这汤汤水水一入口,竟带着莫名的吸引力,勾得人怎么吃也吃不够。

  那是非常、非常温柔,使人怀念的味道。

  他鲜少有做什么事情显得急切的时候,是以回想起方才自己略有些失态的进食方式,感到十分不自在,半晌才僵硬地对着近侍牵出一个忐忑的微笑来。

  “多谢款待……我吃好了。”

  ……好丢人。

  不知有没有露出狰狞的表情……?这才是“第一次”见面啊!看近侍刀的神色,即使没有,吃相八成也不好看。自己似乎太松懈了。

  他还是相当在意自己形象的,故而有这一遭,便不由为自己这残念的表现感到懊悔。

  赶紧扶一把人设,还有得救。青年神情肃穆地踟蹰一会儿,本想着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甫一张口,却打了个秀气的嗝。

  “噗嗤。”

  狐之助面无表情地发出一声怪笑。

  ……现在没救了。

  虽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没必要在乎这些有的没的,但自从踏入这一方天地开始,他就觉着哪里都不对劲,感性得要命。

  逐渐能感觉到周围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这件事,令他非常不安。

  ——这样没有风度的主人,会被讨厌吧。

  脸烧得厉害。

  一旁的狐之助还想说点什么,他飞快扣住了对方的嘴巴,一把塞进了被炉里面。

  “您吃得很香啊,太好了。”长谷部对这一茬置若罔闻,一面体贴地替主人解了围,一面开始着手收拾碗筷。他动作出奇的熟练,不一会儿已经拾掇妥当,青年红着脸,摁住狐之助的手抽不出空来,将帮忙的话悻悻咽回了肚子里。

  “温泉在院子后面,过去的话稍微有一段距离,正好可以消消食,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衣物,之后就好好洗个澡吧。”

  “等一下,压切长谷部,你有将吾辈的通知传达给各位吗。”狐之助挣脱开青年打闹性质的禁锢,轻轻巧巧从被炉里钻出来,拦下了正欲领走家主的近侍刀,插话道。

  长谷部端着主人用过的餐具,绕开面前挡路的小狐狸,并未停留:“把主送去温泉以后,我会召集大家说明情况。”

  狐之助挠了挠地板,围着他飞快地来回跳动:“你又要拒绝信息共享吗?吾辈的叮嘱,除了审神者大人的那部分,你根本没有好好完成呢。”

  廊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卸去铠甲的付丧神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他微微侧身,遮住身后来自青年的视线,居高临下地看着躁动不安的时之政代理,语调冰冷:

  “我只服从主人的命令,正如你只照时之政的指令行事。如果想指挥我做什么,就让主人亲自来说吧。”




  7.


  狐之助与长谷部关系似乎不是很好。

  在池水里屏息直到晕眩的地步,青年才堪堪将半个头探出水面。

  他一时半会理不清思绪,背靠着岸边的温泉岩,仰头观望天空,猜测他们不合的原因。

  繁星扎堆儿嵌在深绀色的穹幕之中,流光溢彩的,周遭只有他发出的水声而已。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舒适地独处过了。

  在现世的日子,出院后就一直在援助机构发配的公寓里生活,做各种乱七八糟的身体检查。令人不适的是,浴室与卧房不知为何如病房一样,装着摄像头——也不是没有抵触过,只是次次拳头打在棉花上,久而久之竟然已经习惯在他人的视线下生活。

  如今似乎终于可以摆脱——照加藤的说法,再过一段时间,自己就可以远离上面的视线,正常工作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原以为时之政下达的命令是必须服从的最高指令,但长谷部的表现使他察觉到,人类的处事标准……似乎并不适用于付丧神。

  对审神者而言,上级的上级是必须尊重的存在,而付丧神却似乎只听命于结契者一人。怪不得狐之助会说易主“既麻烦又不安全”,亲眼所见这一点以后,他反而诡异地安心了许多。

  ——时之政这种暴力机关也有无法拿捏的东西啊。

  彼时,虽然被遮挡住了一部分视线,但长谷部开口的那个瞬间,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源自对方的,某种强烈的共情。

  ——这是属于我的刀。

  这就是……付丧神。

  化形、结契、凭依于刀匠式神锻造的刀剑,杀人,战斗。

  时之政对于审神者这个职位并没有透露太多的细节,在有限的就职指导期内,审神者预备役要做的只是认识敌人与熟悉战斗流程,指导期结束后,往约定的文书上盖章后便可以轻装上任了——甚至不需要像古代领兵打仗的将领一样,先修炼自己的体魄。

  像与付丧神相处的方式、本丸绝对权利的掌控之类,都没有详细的章程规定,可以说是如游戏一般,给予了任职者最大限度的自由。

  但,越是自由,越是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他们都仍在时之政框架的掌控之内。

  本丸就像一个游离在所有世俗规则之外的,小小的国度……可以是栖身之所,亦能成为人渣发泄恶欲的秘密基地。

  像弑主与碎刀之类,互相伤害的传说,他从加藤口中听到过不少类似的流言,开局很刺激,过程很悲惨,可触犯禁忌的审神者归宿到底如何,却没有人能够详尽地描述。

  甚至连相关的律法都没有。

  那些触犯禁忌的审神者们,都去了哪里?

  若是被处决,那保密工作未免也做得太过,因为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需要对审神者们隐瞒的事——除非真相另有隐情。

  青年脑海中浮现狐之助炸毛的模样。

  ......隐情吗。

  他耳边再度回响起自家近侍对这位时之政直派公务员刻薄的冷语,那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不分敌我,只一瞬就足以使人因恐惧而屏息。

  ——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刀。

  狐之助很警惕,它从一开始就没有表达过对付丧神的信任,且也在暗示自己,付丧神并不仅仅是对人类唯命是从的兵器,而是连时之政也无法左右的拥有极强自我意识的存在……。

  他抬起臂膀,用手背掩住了双眼。

  自己的未来,究竟会如何……

  失去视觉以后,心跳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距苏醒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原本为了准备这份工作,曾多次翻阅专门机构配给的指导书目,只是每当阅读到有关冷兵器的篇幅,便头疼欲裂,无法思考,只好作罢。

  他对日本史实在了解不多,刚醒来的时候,满脑子仍是兼职岗位里还未归类的档案袋,加之对这种灵异存在有十分不美好的记忆,便中断了学习。但既然能做这份工作——看狐之助提供的个人面板,战绩还算优秀——想必自己以前也是有做过一番功课的。

  只是,如今脑中全无相关的记忆,前功尽弃,可惜了。

  本来以为可以借着失忆作借口递交辞呈,回国拥抱平淡安稳的日子,那位父亲的友人却似乎拥有一些特权,自作主张地先他一步批下了引荐函,完全断掉了他的后路。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时之政的审批速度发出惊叹。

  ……看来,终归还是需要恶补一下。

  倒不仅是为了熟悉这份工作,只是想着,如果对付丧神的经历熟悉的话,也许会更好交流也说不定。他的起点已经足够落后,华人与和人又有文明差异造成的鸿沟,那才是真正无法靠短期的努力去跨越的东西。

  他想起国内也有类似时之政的机构,似乎就在其中就职的恩师虽然没有明确地说明过,但从种种细节之处也足以窥见这巨大组织的冰山一角——恩师的生命之花为此而过早地凋零了。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因与鬼神缔结的牵绊而自我折磨,只一昧地憎恨着那个带走老师的恐怖生物。

  人世是不好,但明明也没有那么不好。他觉得老师太囿于那一方天地了,不信任人类,又对非人的存在投入了太多的幻想。

  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老师当时也很辛苦吧,自己还狭隘地把错误归咎于未曾谋面的古兵器,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而今,这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伊始,他也会步入后尘吗?

  虽然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他撤去了遮蔽双眼的手,满天星辰又一度拥抱了大地,却不知这拥抱究竟是永恒的存在,抑或只是须臾。




  8.


  青年捡起了方才踢倒的瓶子。

  这是个粉色的兔形小瓶,可能装着沐浴乳之类的东西,听长谷部说这处温泉只有住在御主部屋的人在使用——也就是说,只有他,与随侍他的长谷部会出入此地。以他的审美,是决计不可能买这种东西的,那就是属于长谷部的了。

  人不可貌相,看来对付丧神也适用。

  之前窜进来一只白猫,只短暂的整理装束的功夫,就好像已经离开了。可惜他穿浴衣时被猫儿弄出的动静惊了一下,不小心将长谷部给的羽织落在了水里,一直在这里干等着对方来找也不是办法,他打算先回房间里再说。

  将捞出的羽织放进竹筐里,青年撩开印着云纹的浴帘,踩着木屐站在温泉屋门口,打算回忆一下来时的路。

  说来惭愧,除了怕烫,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缺点,便是不怎么记路。

  用科学的方式来描述——他患有轻微的心盲。

  将来要佩戴布面生活了,不知道这个毛病是否会产生不便。

  他适时地想起长谷部——近侍刀,一个被晕开的轮廓,煤色与藤紫色的概念。紫色常是王侯贵胄的专用,这名付丧神本体的价值在众刀剑当中应也有十足的重量吧。

  是个又酷又使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人总是随着年龄不断变化,但付丧神却不一样,最初的印象是英俊,则近况永远都是英俊,不需要再替换容貌的关键词去纠正。

  ——很方便,但一成不变,总归有些没意思。

  他很快就会变老,付丧神们却永远年轻,心里还真有些不是滋味。

  叹了口气,青年四处张望一阵,从口中呼出小团的白雾。

  这一张望,便捕捉到一团月白的身影。

  “你在这里啊……喂、等一下!”

  他还不太适应穿这种传统的和式服装,木屐的系带也硌得脚趾不舒服,跑起来有些一瘸一拐的,很快便追丢了。回过神来,竟已经身处庭院的深处。

  面对周围影影幢幢的枯木山石与无名植株,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老虎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盯着草丛中钻出来的一小团毛球,才惊觉方才遛进浴池的,其实并不是猫咪。

  ——本丸怎么会出现保护动物?

  老虎好像有点儿怕人,隔着五六米的距离,不动了。金色的瞳仁在月色下闪着幽幽的光。

  青年也是第一次在没有笼子的情况下接触这类猛兽,虽说只是个幼崽,但也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但他缓缓地退后时,老虎却顺着他的动作往前,若他往前,老虎又谨慎地退远。

  “……?”

  “……”

  你进我退的一番对峙下来,雪地里的人与兽,都有些气喘吁吁。

  就这样僵持了半刻,最先妥协的还是身为人类的青年。他仔细辨识过这只幼崽身上微弱的与近侍相似的气息——这不是普通的老虎,兴许是本丸某位付丧神的宠物也说不定。深思熟虑后,他在雪地里蹲下身来,谨慎地朝幼崽伸出了双手。

  “……你走丢了吗?”

  “呼噜——”幼虎鼻息急促。

  “别害怕,到这里来,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的主人。”

  “……”

  “我不是坏人。……喵?不对……嗷嗷?”

  “……呜。”

  “啊,回应了。”

  使劲毕生所学柔声诱哄,青年终于将幼崽骗进了怀里。

  “乖孩子,走吧。”

  远处有挂着灯的走廊,虽然不记得路了,顺着灯火走总不会错,这么想着,他抱着幼虎绕过了山石。

  一不注意居然从温泉跑到了这样荒僻的地方,旁边好像是个演武场,竖着些参差不齐的木桩。

  幼虎窝在青年怀中,不需要呼吸似的将头深深地埋进对方的手臂里。它似乎对人类的体温很是满意,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青年,弄得他有些哭笑不得。

  青年想起年幼时养过的猫。脖颈也好、环起的手臂之间的缝隙也好、会让人感到尴尬的某个部位也好,总喜欢钻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用尾巴朝人撒娇,把人类的身体当作自己的领地。

  “好痒、你别闹啦。”

  “刚才好像是从这个走廊跑出来的吧,之前长谷部说过要去大厅集会……”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才想起被浸湿而留在温泉的外套。

  因为跳出走廊追逐过老虎,踩过雪的脚也慢慢变得僵硬了。

  “这个地方比我想象中要大太多了。”青年抬脚甩了甩木屐上的雪水,小声嘟囔着拐入长廊。

  不想,却在转角处撞到了人。

  他下意识护住了怀中幼虎,还未看清来人面目,耳边便传来一道稍许低沉的声音。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青年猛地抬起头来。

  面前是个披着斗篷、看不清脸的男子。

  打扮阴沉……有一点黏着的鼻音,跟本音形成微妙的反差。

  不大好意思说迷路的事,青年于是告诉对方,自己只是四处走走。

  男子盯着他有些颤抖的肩膀,看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很别扭似的卸了斗篷,披在他的肩上,语调没什么起伏:

  “大家都在找,跟我回去。”

  蓦地被对方暴露在空气中的金发晃花了眼,青年愣愣地任由对方为自己系上斗篷的绳结,陌生的体温笼住他,驱散了一点寒冷的感觉。

  “……老虎?”金发男子挑眉,视线落在了幼虎身上。

  青年这才注意到对方那极为惹眼的样貌。

  ……他开始理解加藤为何一提起付丧神就面泛红潮了。

  若说长谷部还属于人类的范畴,眼前这位已是称得上梦幻了——金发雪肤被流畅的面部骨骼撑起来,五官可谓精致得一点儿也不含蓄。饶是这种女人也羡慕的皮相,组合起来却丝毫不显女气,而是带着一股男性独有的锐利质感,任谁见了都要狠夸一把刀匠的高超技艺。

  “啊...。”他回过神来,对上男子湛若冰玉的眼,“在池子里碰到的,开始还以为是小猫呢。”

  “这是粟田口家的老虎吧,明明隔得这么远,为什么……算了,跟我来。”

  男子似乎不习惯被人注视,轻轻撇过头去,走在了他的前面。

  青年本想开口询问付丧神的名字,却因对方疏离的举动而打起了退堂鼓。

  最终又是一路沉默。

  待到二人终于到达大厅,第一眼所见,果不其然是在门口来回渡步的长谷部。

  他稍稍将遮挡住视线的斗篷捋到头顶,便见着自家近侍一手拎着被浸湿的羽织,满脸焦灼地走了过来。





后篇


作者的话:

  8000字更新达成!>-<(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①神兽是犭贪,拿了八仙的宝物还不满足,学饕餮那哥们,连太阳都想要,朝太阳飞奔过去的时候脚滑摔进海里死掉了。(也有说是被烧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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