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芜

粘滞性自产自销
朴实的点赞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又想表达友好的证明

卷一·君影草之卷 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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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不介意的话可以继续阅读。








 

  1.

  

  “可恶……为什么只有那家伙能坐在主人旁边啊?”

  少年伸手为同伴摘掉嘴角的饭粒:“好啦,好啦。”

  纤细的付丧神咬着筷子:“明明远不及我可爱……”

  “毕竟是突然召唤出来,没有多余的座位嘛。”

  少年的态度与同伴相去甚远,没有表达自己的立场,只含笑作出无谓的辩解,将目光停留在大广间的另一侧——

  比起向自己发着牢骚的同伴更为困扰的,似乎大有人在呢。

  长谷部看着席首与新刀相谈甚欢的青年,心里一阵气闷。

  他的位置选得不好。从这里看过去,青年的下半张脸在烛台切特意挑选过的高脚漆盘后方,被鱼生与饰花遮住了。

  ……却也能从其眼角的清浅笑意得见主从氛围的和谐。

  同桌进膳的鹤丸笑得幸灾乐祸:“哎呀,这可真是不妙啊长谷部。”

  “……还不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这家伙带着主人四处闲逛,他们根本就不会在锻刀室门前碰上,更不会提前让主人接触新的刀剑——至少不是今天。而且,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肯定是做了什么,不然青年不会一路上都紧紧粘着那把新刀,还战战兢兢地跟走在一起的他与鹤丸保持距离。

  他不耐烦地夹了一片炸蔬,正要入口,余光却瞥见一旁久久未曾动筷的烛台切。

  “不要把这种危险的视线放到主人身上。”忍了忍,他终是没能忍住,朝对方开口了。

  装束体面的付丧神对近侍刀的苛刻发言习以为常,悠悠然卸下了原本全数投入到青年身上的注意力:

  “难得有机会,他毕竟是第一次吃我的料理,不是吗?”

  ——那也没必要看这么久吧。早饭的时候还没看够吗?长谷心里犯着嘀咕,表面却作无事状,把炸蔬放回了米饭上:“你没必要沾沾自喜,今日只是例外。虽说你有为他料理的兴趣,但主人已经吃惯我的味道了。”

  “这不是全忘记了吗?”烛台切并未急着收回自己的目光,只微笑着打量那人进食的模样,“这个发型……嗯,相当和衬呢。不愧是长谷部君。”

  就是吃相不怎么帅气。

  “想给他尝试更多的惊喜造型呢。”鹤丸偷偷夹走了烛台切面前的甜汁丸子,附和道。

  烛台切哈哈一笑:“惊喜造型就免了吧?”

  “……主不管什么样都是好看的。”长谷部先是被噎了一下,接着又对同伴这品鉴般的说话方式嗤之以鼻,同时亦有些微妙的得意。

  忘记了又如何?看吧,大家都只会拿主人的外表作文章,只有自己是一心一意关注那个人本身的。装束得体的主也好,披散头发、不着寸缕的主也好,他都一样深切地爱惜。

  说到身体……

  他想起晨光里青年赤裸的后背,以及以前并未出现过、从脊骨处蜿蜒而下的……十字般的痕迹。

  他难得会被好奇心影响,但贸然询问似乎太过无礼。

  烛台切把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凝重地看着突然间双颊微红的同伴。

  

  ——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呢?长谷部君。

  

  

  

  2.

  

  食器摆了满桌,镶嵌螺钿与银线的奢丽莳绘上,盛有用料考究的和式美味。

  一应事物都被悉心遴选过,单凭青年的经验,几乎找不见瑕疵。

  他以极慢的速度,一面神游,一面咀嚼着。起初是装作欣赏圆盘中的鹊鸟图案,待到心理建设完毕、也看得腻了,才小心翼翼地把目光下放到广间内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里。

  大家都在,连明石也很给面子地睁着眼睛。

  青年感到细微的欢欣——他喜欢热闹与大场面,可此时身处席首,无法融入人群,时不时从四处飘来的、打量的目光,也使他不大自在,这一切都被他僵硬的坐姿体现出来。

  他本意是想同大家围在一个桌子上,和乐融融地吃饭,而非像此刻这样,自己和新刀两人占着席首,付丧神们却位居下座,还细分了各自的区域。

  如此疏远的融洽。

  “你喜欢吃这个部分吗?”

  龟甲夹着一块白嫩的鱼腹,送到神神在在的主人嘴边。

  鱼烤得鲜亮喷香,外皮泛着诱人的光。焦香味儿飘飘忽忽窜进了鼻腔,青年一怔,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有些犹豫。

  他迟钝地给了龟甲一个迷茫的眼神,在付丧神热切的注视下,才慢吞吞地张开了嘴巴。

  龟甲看着主人谨慎地斟酌好下口的位置,咬住这一小块软肉里看起来更为紧实的部分,舌尖微微一挑,极快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为了不触到筷子,他始终注意保持着双唇的距离,从第三方的视角看去,倒像是因被投喂而对同桌的付丧神展颜,还愉快地露出了圆润的犬齿。

  “……谢谢。”

  “不喜欢吗?”龟甲脸上始终漾着一丝微笑。

  “不、不是,我很喜欢。”青年忙道,“怎么说……我还是,呃、第一次被日本人夹菜。”

  他本想客气地辞让一番,但菜都送到面前了,要拒绝反而不合适。

  “是投喂哦。”付丧神眼底显出一抹兴味来。

  “也是……”青年释然道,“毕竟夹菜不吉利嘛。”

  “不过,若主人想用海对面的礼仪束缚我,倒也不错。能与亲密的人在餐桌上互相传递心意,是件很愉快的事。”

  “你知道的真多。”

  他轻车熟路地无视了付丧神的遣词。

  ——差不多也想明白了,付丧神带来的“违和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习惯是一,语言习惯是一。

  若是以人类的常识去理解,很容易产生各种误会,这是他经过短暂的心理建设后,临时起草的经验之谈。

  龟甲也不介意青年到底挑选了他言语的哪一部分作为理解的重点,筷子熟练得像在使刀,不一会儿又切出块整整齐齐的弹软鱼腹。

  “第二口就不用了!”青年阻止了付丧神的再次投喂。

  龟甲仍是笑眯眯的,没有放下筷子:“腻了吗?不是喜欢吗?”

  “不……喜欢的。我没有骗你,但再怎么说也是脂肪,还是你吃吧。”

  本来就是养膘职业,至少在饮食上不能妥协,住院时有医生监督着尚且不乐意动弹,现下自己上山称王,岂不是更容易松懈了?他回味方才由于害羞而未来得及仔细品鉴的滑嫩口感,后知后觉地心疼起自己存在感熹微的肌肉来。

  听加藤小姐说,审神者的十年肥胖率可是其他公职的三倍有余。见到烛台切的那一刻,他已经充分理解报告的合理之处了。

  ……自己早晨还多吃了两碟玉子烧呢!

  厨艺果然是一项充满罪恶感的爱好。

  他现在可以说是除了脸不具备任何对异性的吸引力,只能对未来的自己寄予厚望。

  “竹荚鱼明明很瘦呢。”龟甲似乎并不理解青年作为人类的烦恼,仍是试图开解对方。

  以他的眼光来评价,青年就像是刚抽条的蒲柳,虽足够赏心悦目,却太过细弱,即使被这枝条卖力地捆住,八成也是松松垮垮,轻易就挣得断的。

  还是喂壮一些好。

  “……”

  青年盯着盘中即使失去了腹部也仍兢兢业业散发香味的烤鱼。

  ——确实很瘦,但再瘦的鱼,脂肪部分就是脂肪。

  差点儿被这家伙偷换概念。

  这才第一天——本就是几乎接触不到姑娘的职业,他已经可以预想到自己数年后的肥宅形象了。没女朋友就算了,还得揣着一肚子膘在这群外表恒定的帅气家伙面前晃悠,还可能会因为频繁穿越时空而患上秃头症——那种跟肥胖一样,狙击审神者的疑难杂症,光是想想都替自己感到悲凉。

  “真的不要了?”龟甲见青年目光渐趋坚定,从善如流地收回了筷子。

  青年找了半天理由,满脸拂了他人好意的愧怍:“毕竟是一同用餐,我喜欢的东西,也想分给龟甲先生一半。请吃吧。”

  语毕,他清晰地透过付丧神的镜片,看到对方瞬间紧缩了一下的瞳孔。

  短暂的停顿后,只见付丧神荡开眼里的笑意,一句应答却含意未尽。

  “啊啊……不愧是我服从的人呢。”

  龟甲心情愉悦地将已经有些变凉的鱼腹送入自己口中。

  自己其实并不怎么热爱这种口感滑腻的食物——但是、主命嘛。他感受着油脂的香气在口中化开,从心里的某处开始,隐隐约约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情。

  

  

  

  3.

  

  “这个也很好吃的。”

  似乎是为了弥补先前的推拒,青年开始一个劲给付丧神介绍菜品。

  付丧神来者不拒,也不谈自己的喜好,一一吃了个干净。

  ——但,差不多也到极限了。

  况且听着青年一口一个光忠先生的夸赞,着实不太下饭。

  吃掉最后一块芦笋刺身,他将碗筷摆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一直顾着我,主人也快点吃吧。”

  ……顺便让这甜蜜的折磨赶紧结束吧。

  “嗯、龟甲先生……”见付丧神饱食了,青年却嗫嚅着,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是?”

  青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下座,喉结滚动一下,问道:

  “龟甲先生觉得诸位怎么样呢?刚刚介绍的时候,看你反应一直很平淡。”

  ……似乎都不怎么在意和同伴的关系。

  因为自己的演讲无聊么?只是昨夜临时背了些官方给的资料而已,这已经是他在付丧神面前发挥最出色的一次了,上次演讲他还有些结巴呢。

  倒不是他多管闲事,只是毕竟算是统率军队一样的工作,若是手下将士能够更默契些,那么做什么都会比各忙各的更容易。

  龟甲显然没想到主人会问出这问题,但反应得很快:

  “你有注意我呢……好高兴。即使是为了主命,我也会与大家好好相处的,请安心吧。”

  青年却抿了抿唇,不太满意付丧神这个回答。

  他希望能够接收对方主动融入群体的意愿,但到底每把刀都有自己的个性,无法勉强,只是在不引起争执的情况下尽量求同存异罢了。

  略微咀嚼了几秒的时间,青年轻声对付丧神道:

  “缔结羁绊后的约束是很重要,但我也希望你能坦白自己的意愿。……有时候,我不太能够理解刀的想法,刀与刀之间是否更能互相理解一些呢?这里虽然热闹了些,但大家都很和善,所以,你真的不用太拘束的。”

  龟甲颔首,却暗自觉得好笑。

  ——一句话想个半天、连进食的动作都如此僵硬,比起他来,青年反而才是迫切需要端平心态的那个。

  新人审神者吗?

  如果是的话,能锻出自己,运气倒是不错。

  ……但这满厅金光闪闪的同类们,可不像是新人能带起来的阵容啊。

  他没有拆穿自己的主人,也并未追问太多,而是像观望远处般仰起脸,朝下榻某个尖锐视线投来的方向微微一笑。

  “主人的用意,我充分了解了。”

  ……都很和善,是吗?

  

  

  

  4.

  

  “您的适应速度比吾辈想象中要快呢!虽说灵力波长仍有断续的情况,但相信不多时就可以安排出阵了。”

  “是由狐之助先生安排吗?”

  “非也非也,您得自由编排指挥时间、自己选择远程指挥与临阵指挥模式。——这个为什么这么好吃!!”

  青年对于小狐狸是如何边说话边进食的,实在好奇得很,却又碍于礼貌不敢太露骨地打量,便转了话题:

  “摄入这么多盐分,没问题吗?”

  “您怎么老是说傻话呀审神者大人。”

  “……呃。”

  “吾辈可不是宠物。”

  “是吗、?”

  但你却跟小猫小狗一样,吃饭吃得把脸埋进锅里。

  理论上是机器人吧……运转方式居然是吃人类吃的食物,好神奇。

  “您也尝尝嘛。怎么都不动筷,是早饭吃撑了吗,需要吾辈设定饮食管理吗?”

  “那倒不必……真有这么香?”

  “用大数据来定义属于特A级范畴哦。”

  “你的赞美我会如实转告烛先生的。只是汤刚上来不久,有点儿烫,我过一会再吃。”

  “不烫呀。”

  “是吗…?”

  “啊,主人,石狩锅还——”

  烛台切眼见青年舀了口汤,未待他提醒完毕,嘴唇甫一触到汤匙边缘,便被烫得猛然瑟缩了一下。

  座下的刃者皆是一惊。

  “……哎。”他懊悔了一瞬,见着长谷部如预料中那般先于他人放下筷子起身,立时苦笑着出手拉住这位机动全开的近侍刀,又不疾不徐地抛出一句:

  “距离太近也许会适得其反哦。长谷部君。”

  长谷部背对着烛台切,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之便挣开了同伴的手。

  他道:“我是主人的近侍,这种距离,刚刚好。”

  或者说,远远不够。

  ——言下之意,不用你多管闲事。

  “……真是。作为难得被指名的谢礼,我这可是情真意切的忠告啊。”

  烛台切看着席首无比自然地挤开新成员与青年交谈的近侍刀,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所谓迟来的青春哪。”鹤丸一脸“我懂你苦衷”的表情,拍了拍烛台切的肩膀。旁侧从宴会伊始就默默埋首进食的黑皮付丧神对同伴们的调侃不置可否,只风轻云淡投来一瞥,眸底满是天塌下来与我无关的冷漠。

  

  

  

  5.

  

  窗外花树吃饱了雪,枝叶狡黠地伸展开来。

  近侍刀领着新来的同伴穿越狭窄的走廊支道,前往刀剑部屋二层的尽头。

  他们在一间门牌还未上漆的居室驻足,长谷部拉开障子门,尔后将绘有新刀名称的蓝色绣物递交给对方:

  “你的御守。你的房间。”

  “知道了,谢谢。”龟甲接过绣物,攥在掌中摩挲了一会儿,朝长谷部点了点头。

  他观摩了片刻这间卧房,相当宽敞,不像是单人间。四壁已经被打扫洁净,是马上就能入住的程度。满意。遂合上障子门,转身欲走。

  长谷部皱起了眉:“你去哪里?”

  龟甲转过头回道:“当然是主人那里。”

  长谷部嘴角抽了抽:“现在是主午睡的时间。”

  “那我就跟主人一起休息。”

  “哈?”

  “比起独自睡在这里,当然是主人的身边更好。”

  “你在做梦吗?”长谷部眉头皱得更深了,形成一个小小的川字,“作为主钦定的近侍,我才是唯一有资格待在主身边的刀。”

  借新人的身份持宠而娇,还扬言要在休息时间去打扰,想都不要想。

  “但是,谁也没说过不是近侍就不能待在主人身边啊。”见着同伴忽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满脸敌意,龟甲在心里衡量一番,索性放弃了与对方斟旋,直白道,“说到底,因为有了近侍这个头衔,就洋洋得意地想独占主人,这种想法才是在做梦吧。”

  长谷部又噎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今天约莫是触了什么霉头,从陪着青年去吃早餐开始,就一直被同伴左一句右一句地添堵。

  “……我并没有独占他的想法。”

  他压下心中不快,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表情,眼神却仍是不爽。

  龟甲略仰着头,听这位近侍刀欲盖弥彰的辩解。

  “我只是作为最了解主的存在,给你一个忠告罢了。主是不会愿意与他人分享午睡时间的。”

  “是吗?”

  主人不在的时候,可真好懂啊。龟甲打量着长谷部细微的表情变化。虽说纯粹的人最好拿捏,但这种对待同僚的傲慢态度实在令人提不起好好交谈的兴致。他默默在心底给对方盖了个失格品的章子。

  棘手。

  他敏锐地察觉长谷部与自己秉性上的某种肖似之处——但这家伙身上的灵力镌刻明显比他从青年处获得的要更加“成熟”一些。这一认知使他感到些微嫌怨。

  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刀,为什么自己只有浅淡到几乎无法被发现的一层印记?

  即使知道主人不是那种厚此薄彼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心里泛酸。

  他轻慢地眯起眼睛,显然已经有些不悦了。

  “愿不愿意,我会亲自去寻求答案。即使再怎么了解主人,你也没有替主人做决定的权利。”兴许是觉得自己态度过于柔软,停顿片刻后,他索性加了把火,“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却在变相驱逐同伴——这种没有服从性的近侍,或许某一天就会失去依赖的价值吧。”

  “……”

  长谷部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无所谓倒不倒霉,他现在就想压斩掉这个家伙,迫切的。

  

  

  

  6.

  

  「你又擅自将我抛下!」

  

  「……是。」

  

  「你就这么厌憎我?不惜举刀相向?」

  

  「我……」

  

  “伽罗君?”

  付丧神从血腥的幻视中惊醒过来。

  “你,没事吧?”

  青年似乎有些惧怕他,想要伸出的手迟疑一会儿,又放下了。

  他盯着那只手,很熟悉的苍白,只是较以往多了道细长的红痕,像某种诅咒,从无名指的指尖往上延伸,直到隐没在柔软的和服袖子里。

  “……没事。”

  他哑声道。

  我只是……

  

  「这么讨厌听从我的命令,就不要跟过来啊?!」

  

  他猛地闭了闭眼,语气陡然一转,扭过头不再去看青年的手指。

  “……这里多得是人求你关心,没必要来管我。”

  “这、这样……”

  青年不知自己哪儿惹得这位付丧神不悦了,他本是牺牲了午睡时间来询问一下伤势的,还未表明来意,竟先遭到了对方的嫌恶,一时间不明所以,愣愣地立在原地,有些无措。

  后方见势不妙的鹤丸一把揽住了青年的肩膀,他力道重了些,压得青年微微弯腰,被他飞起的衣袖遮住了眼睛。

  “哎呀,伽罗仔,光仔不是说过要对主人和善一点吗。”

  他语调轻快,像是最平常不过的调侃,只是看向同伴的眼神却隐含一丝劝诫。

  相似的两双金瞳对视,却各自态度迥异。

  大俱利伽罗最先撤去了视线,他似乎不屑于继续回应,转身回到里间去了,还顺带关掉了障子门。

  青年这时才缓缓直起身来。

  他被鹤丸这一袖子砸得有些懵,还差点咬到舌头。

  拂去盖在头顶的袖子后,青年定定望着面前紧闭的障子门,陷入了不安的沉思。

  鹤丸凑到自家审神者耳边,神秘兮兮道:“你一定理解的吧?”

  属于他的气息喷洒在青年耳廓,鹤丸看见青年不安颤抖的睫羽。

  “……理,理解什么?”

  “就,这个年龄段,大家都懂的嘛……”鹤丸言犹未尽。

  “……???”

  谁理解啊!

  青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对付丧神有霸凌行为吗?”

  鹤丸轻笑一声,捏了捏青年耳垂,直起身子装模作样地思考了片刻:“在我面前倒是没有。”

  窝在暖灯旁边的狐之助此时发话了:“您与大俱利伽罗交流甚少。”

  “……是吗。”

  青年垂着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鹤丸忽然严肃道:“对,就是这种表情。”

  “什么?”青年显然跟不上鹤丸的脑回路。

  “……真麻烦啊,你忘记了的话,就只有伽罗仔一个知道了。”鹤丸罕见地皱了眉头,表情逐渐凝重起来,“连一队的家伙们都捋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个没有出阵的老人家就更难向你说明情况了。

  自那个本丸回来后,他就总是露出这种表情……虽然以前也闷,但至少没那么呆。”

  狐之助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两人身边,用前爪扒拉了一下青年的裤腿:“吾辈也正想找您谈谈这件事,事实上,即便是摘去没有被记载的部分,那次的行动报告也很不合常理。”

  青年听得愈发一头雾水:“出阵?之前的我?”

  狐之助答:“是您出事前的最后一次出阵——奉命回收一座定位违规的本丸。中途由于联络器被遗失,并未记载下来您与大俱利伽罗离队时的情况。……您方才是否无法感知到与他的契约呢。”

  “……啊。”

  青年蓦的想起,确乎如此,靠近时无法收到契约的回应,他还当是自己灵力没有恢复完全的缘故。

  加上被付丧神排斥的尴尬,一时间未曾注意到这个细节。

  狐之助晃了晃尾巴,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大俱利伽罗,现在是无主刀。”

  

  青年瞿然一惊。

  “当时你先让伤势最重的三人去了手入室,伽罗仔虽然是躺着回来的,但很奇怪,只是受了点轻伤。……他不喜欢循规蹈矩地战斗,通常应该是伤势比较重的那一个才对。”鹤丸垂下眼帘,陷入了回忆,“我们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太过在意这点。发现他的契约被截断是你离开以后的事情了。……毕竟一般来说,验伤的时候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啊、但有一点我要说明。”鹤丸神色凝重起来,“虽然那家伙不知为何成了这个样子,但他毋庸置疑确实是你的刀——你亲手召唤的刀。只有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

  “他那里还保留有契约的另一半,鹤丸国永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他仍旧依赖您的灵力维持存在,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反而无法介入治疗。”狐之助接话道。“培养刀剑是审神者分内的事,时之政制造的灵力不会起效。本丸若没有您的灵力庇佑,付丧神则无法自行修复损坏的部分,所以他的伤才一直拖延到昨天。另外,吾辈并没有从大俱利伽罗方面调查到他有脱离本丸的意愿。”

  青年逐渐有些惶恐:“你是说、”

  “契约,是审神者大人您单方面截断的。”

  狐之助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辅佐对象。

  “而且,并不是以和平的方式。”

  

  

  

  7.

  

  灯笼火病恹恹地燃烧着。

  室内十分干燥,青年倚着神龛,眼皮沉沉地耷拉下来。

  他似乎倦极了。

  一袭白衣的大太刀轻握掌心闪烁着微光的金色小球,回头望了青年一眼,慢慢地转过身来。

  “您正被不祥之物缠扰吗。”

  “……”青年没有作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只怔然地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收敛了呆滞的神情。

  他瞧见付丧神掌中圆润的小球,勉强朝对方扯出一个微笑。

  “金式神吗,真剔透。不愧是太郎先生。”

  付丧神沉默地矮下身子,将手中式神,与剩余的两张符纸交予青年。

  “不能继续了?”青年有些疑惑。

  付丧神好似一堵高墙,将青年整个人都罩住了。但或是气质使然,这个动作并未给青年带去什么压迫感。

  付丧神微微弓着背,指腹划过青年疲惫的眼角,为他理顺了翘起的鬓发。

  青年起初下意识想要闪躲,但明了手掌的来意后,又温顺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有点儿像小动物。付丧神想。

  “您需要休息。”

  “……”

  “……太郎先生。”

  青年仰起脸,对上付丧神平静如水的双眸。

  “是。”

  “我应当……作出怎样的反应呢?”

  “对你们而言,请求和命令,哪一个更容易接受呢?”

  他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位聆听神祗教诲的孩子,但眼神中却并无任何算得上是求助的意志。

  付丧神凝视着主人的脸庞,他知道对方并不希望得到答案。

  尘世中人,总是宁可逃避,也不愿将希望寄托在微小的启示上面。

  他叹息般回应青年。

  “请求与命令,于我等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人的一生转瞬即逝,您何以浪费珍贵的寿命,来迁就我们呢。”

  没有讨好与谄笑,却也不是报之以冷眼,只是在授述某件事实一般,儒雅而温和的语气。

  “……但我不能够接受就这样被讨厌的事实。明说也好,私下议论也罢,释然的前提是知道原因,不是吗。”青年有些黯然。

  “您与谁发生矛盾了吗?”

  青年没吭声,很苦恼似的掩住了脸,又有点儿烦躁地捋了一把前发,把刚刚被付丧神整理好的部分再次弄乱了。

  见着这样的青年,付丧神忽然不禁想要微笑——虽然这个想法来临得很不是时候。

  在他以往的印象中,家主的形象未曾如此刻一般鲜活。

  “您是否希望我去做些什么?”他不厌其烦地又一次伸出了手掌。

  “这……还是不了……”青年任由付丧神的手指在发间梭巡,似乎很享受这温柔而专注的抚弄。

  感受着付丧神指尖的温度,他倏而呼呼地笑了。

  “怎么?”付丧神没能跟上主人跳脱的态度,他就地半跪下来,以至于能够与蹲坐着的青年平视。

  青年嘴角噙着笑:“嗯……只是突然觉得,天上一定是个令人安心的地方。”

  他好像有些理解长谷部被摸头时的反应了。

  “您是这么想的吗。”青年的头发质感太过柔顺,付丧神有些留恋这份手感。

  很莫名。

  再触碰得久一点,会显得奇怪吗?

  ……会吧。

  太郎心里衡量一番,收回了手掌。

  “因为,太郎先生好温柔啊。”青年并未察觉付丧神的异样,他感激地朝对方弯起眼角,“谢谢你,帮忙做了金装,还听我说了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不问因果,亦没有批判他的对错。

  仅仅只是关怀。

  他的确需要关怀,以求在这短暂的宽慰里获得一点深入思考的机会。

  只是他原本并没有抱着这样的希望来的,因为这位付丧神——看起来有点儿冷酷。

  只需找个好差遣的、不爱说话的,一边工作一边安静地待上一阵,或者攒下一些情报,如此足矣。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但付丧神却出乎他的意料,有着十分和顺的性子。

  “温柔……我吗?”

  付丧神似乎有些诧异,小幅度地偏了偏头,配上他的体格与那张几乎没有表情变化的脸,有种别样的可爱。

  对,可爱。

  并且,即便背着光,样貌也是神一般的好看。

  但现在夸奖付丧神的外貌,又似乎不合时宜。

  青年于是改口道:“我本以为你只专注做兵装的事,不会搭理我的。”

  “怎么会?我一直都感受着您的情绪。”

  “是、现在知道了。”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笑了笑,把剩余的符纸递还给了付丧神,“这个,果然还是做完吧,拜托你。”

  “不休息吗?”付丧神探知着符纸中的灵力,断断续续,显然是分了多次来制作的。

  大大超出他的预料,青年对灵力的运用竟已生疏到了这个地步。

  依稀记得上次使用这样的符纸进行工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与纤细的外表不同,他的主人是位热爱一石多鸟的大太刀追捧者,而他是这个本丸的第一振大太刀,最初的青年的确喜欢将制作兵装的工作交给他,但后期逐渐改成了战绩傲人的萤丸。

  如今,一切竟像是时光倒流一般,回到了原点。

  “做完再休息,我会好好看着太郎先生的。……好在灵力不够用的时候补充一下。”青年也知晓自己出手的符纸算不上良品,怕是要给付丧神的操作带来一些麻烦,是以语气有些歉疚。

  “……好。”

  付丧神顺从地应了。

  

  

  

  8.

  

  “你在戏弄我吗?”

  “我的心胸还不至于狭隘到这种程度。”

  “那主人在哪里。”

  “不是说过,去找大俱利伽罗谈话了吗。”

  “一直谈到晚饭时间?我腿都坐麻了。”

  长谷部几乎想要跳起来跟案几对面的人打一架:“主他有自己的想法,坐不住你就回去!”

  而且,难道他就不着急吗?

  这种连午觉都不睡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龟甲把手撑在茶几上,一脸败兴地起身:“……算了,我要去找主人。”

  “喂!”长谷部也急急忙忙地站起来。

  “就请近侍君独自在此地等…啊这位是…!”甫一拉开障子门,龟甲便被横亘在门口的高大人影惊得退了两步,他的小腿肚子将案几挤到后方,把桌底下休眠的狐之助吓得抖了抖尾巴。

  长谷部绕过桌沿,站到龟甲旁边:“太郎太刀?你有什……主?!”

  “叨扰了。”

  太郎将声音压得很低,但臂弯中偎着他酣睡的青年似乎已经察觉了案几发出的动静,想要躲避这些喧闹般蹭了蹭他的肩膀。

  “压切长谷部,你果然在戏弄我。”龟甲也压低了声音,斜了长谷部一眼后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以便让体型高大的同伴进到屋里来。

  “……主人为什么在你这里。”

  长谷部懒得辩解于他,用气声朝太郎询问。

  “次郎宴席上又喝醉了。…他当番是否也给主人找了麻烦?主人被鹤丸领到我们部屋里探查情况,之后,便与我一同去了兵装台。”

  ……虽然说了要好好看着他,给他打下手这种话,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青年倚着神龛睡得正香。

  裁制狩衣的丝缎十分光滑,为避免怀中人睡得不舒服,他楼得稍紧了些:“主人的铺席在里面吗?”

  “在屏风后面。”龟甲答完,又转头看向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长谷部,“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快点让个门啊。”

  长谷部沉默地盯着大太刀怀里的主人。

  在一派杳茫的雪幕之中,青年安睡的容颜迎着昼光,格外温雅而渊静。

  他未曾见过青年这样放松的表情。在往昔的深夜,他无数次的窥视中,这个人总是不安地蹙着眉,嘟囔他听不懂的、口音奇妙的梦话。

  视觉上,很陌生。

  ——神刀的怀中,就这样好睡吗?

  长谷部看着这样的青年,有些悸动,又莫名恼火。

  要是没变就好了。仍在排斥大家就好了。他心中忽地闪过这样的想法。

  ……这样他就仍是与主最亲近的那个。

  现在这种谁都可以触碰的状态,老实说令他很不愉快。

  他没有为大太刀让道,而是朝对方伸出了双手。

  “给我。”

  “不如给我吧。”龟甲没好气地说。

  ……

  一段诡异的沉默。

  太郎敛了眸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指节隐蔽地颤了颤。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怀抱的力道。

  长谷部这才舒展了面部表情,只是刚要将青年揽入怀中,却见着对方眼帘一颤,攥着太郎衣襟一角,迷迷糊糊地转醒过来。

  “……长谷部?

  啊、太郎先生!抱歉……我睡着了?”

  

  

  9.

  

  亥时,温泉。

  “你回去吧。”青年放下装浴具的木盆,伸了个懒腰。

  “可……”

  “洗澡就不用随侍了,路我也已经认熟,很快就洗好。”

  “……”

  “啊,对了、”

  “……是?”

  青年停顿片刻,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家近侍似乎神色恹恹,于是沉吟一声,改了主意。

  “算了,也不急……你赶紧休息吧,别累坏了。”

  “腰带已经没问题了吗?”长谷部声音低沉,难得没有多询问。

  “嗯!我太死脑筋了,原来可以从前面先打好啊,谢谢你。”青年朝自家近侍笑了一下。

  长谷部怎么总是很在意腰带啊,好像跟谁较劲似的。

  似乎从主人的笑容里汲取了元气,长谷部眼底又开始微微闪着光:“沐浴后,让我为您吹头发吧。”

  “……”

  “好吗?…主。”

  青年神情莫名地看着自家近侍。

  长谷部显得有些忐忑。他能感觉到青年已经开始适应本丸了,但波动的外因太多,他无法像想象中那样去引导这个人。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更棘手的是,青年开始变得更像以前的样子。

  ——以审神者的角度来看,建立一套固定的相处模式或许是明智而便捷的,但对怀有不纯动机的他来说,无异于施加了一座难以逾越的屏障。

  希望他做的,不需要他做的,全都明明白白。

  愿意被照顾到什么程度,全凭青年心意。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做的事,理所当然,全都堆积在「不需要」那一栏里。

  “其实你不做这些杂事也没关系。你我虽是从属关系,但我也将你当作朋友看待……”

  ——看吧,果然如此。仿佛朋友便是这个人所能给予他人的最高赞誉。

  “如果真的有需要,我会唤你的。”

  ——可您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需要。

  和服穿不好就随便倒饬两下、摔伤了也从不吭声、明明满脸都写着想吃点心,嘴上却说糖糕费时费力,没什么好;因为爱面子把迷路说成散步、骑马到臀部受伤还逞强着“再探索一圈”……

  长谷部低着头,忽然就有些委屈。

  ……最重要的是,总是觉得我小题大做。

  青年不知自己又怎么戳了自家近侍的痛点,看着忽然变得可怜巴巴的家伙,脑海里警铃大作,一下子慌乱起来。

  ——他一没打二没骂,放在现世也算是个相当体恤部下的领导者,而且现在还没正式开工,就差把这群刀子放到大草原上自由奔跑了,怎么一个个的还是这么的……脆弱?

  甚至连摆脸色都不带给点儿征兆的。

  没人跟他说过管理付丧神还要先学读心术啊!

  “别这样,我只是觉得什么都做容易累到你……”

  “我是刀,我不会累。”长谷部沉声道。

  太阳穴突突的疼起来,青年认命般深吸一口气:

  “…………行。”

  

  

  

  10.

  

  三人围着被炉,谁都没有把脚伸到被子里去。

  “龟甲先生……”

  青年表面笑得温柔,心里却想着自己的脚趾。

  有点冷啊。

  只有他一人暖脚似乎不妥,但三人一起,却也太挤。要是长谷部或者龟甲先起个头就好了。

  ……有什么事赶紧谈完睡觉吧。

  “我想留在您身边呢。”龟甲道。

  “你是指……”

  “独自一人太寂寞了,我不想呆在那种地方。”

  倒也是,大家都跟同门一起生活,只有他是冷清的单间,况且还是第一天来到本丸,人生地不熟的,的确会不安。

  青年捏着杯子,点了点头。

  “您同意我的请求吗?”

  龟甲双眸璀璨,不知是不是镜片反射了灯光的原因,亦或是光线与虹膜的相互作用。

  青年与他对视一番,温声应答:

  “更换寝室的事,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考虑付丧神的心情也是工作的一环吗。他暗自牢记在心。

  “很抱歉没能将你的兄弟们一起召唤出来……但来日方长,我会以让众位团聚为目标开始努力的。……啊,说起来,长谷部——”

  刚从浴池出来不久,青年脸色被熏得十分红润健康,连呼唤的尾音都带着暖呼呼的水汽。

  从龟甲进入部屋开始就在一旁耷拉着脑袋跪坐的近侍刀被这尾音一勾,猛地抬起了头。

  “你也是一个人睡吧,好像不怎么见你和其他人聊天,是不是也会觉得……有点寂寞?”

  

  

  

  11.

   

  深夜,近侍部屋。

  同衾而眠的两名付丧神相觑无言。

  即使寒气从棉被的中间钻入,二人也不愿往对方的肩膀贴近毫厘。

  ……

  “有点挤,你,稍微睡过去一点。”

  “占了我的床你还好意思提要求???”

  “……希望你发言之前能够好好斟酌一下,这叫主人钦定。”

  “……”

  月光温柔地附着在障子门上。

  又一轮冗长的沉默后,龟甲双目无神地望着逐渐蔓延上天花板的月色,喃喃道:

  “为什么主人提问的时候,你肯定得这么快。”

  “……不关你事!”

  长谷部沉痛地背过了身,将二人间隔的空隙又拉宽了些。

  ——谁知道主的意思是让我跟你一起睡啊!

  

  卷一 完



-后篇


  作者的话:

  我从大西北回来啦~牦牛肉真香,哧溜

  第一卷好像一直在欺负嘿西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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