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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接着他又说道:‘我还以为我有一朵独一无二的花呢。我以为我很富足,但我有的仅是一朵普通的花,跟别的花没有什么区别。这朵花,再加上三座只有我膝盖这么高的火山,其中一座也许永远都活不了,它们不能使我成为一位伟大的王子……’”
“于是,他躺在草丛中,哭了。”
夕照潜入布帘的空隙,在黑暗里晕染出一小片光雾。付丧神的指尖一寸一寸行过书页,借着这微光以辨识墨迹。
铺席的角落传来低咳声,付丧神迎上男孩子的目光。
男孩子朝付丧神弯了弯眼角。
付丧神顿了顿,朦胧地回以一笑。
他继续念道:
“就在这时候,跑来了一只狐狸。
‘你好。’狐狸说。
‘你好。’小王子说,‘你是谁?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来跟我一起玩吧,’小王子说,‘我现在非常非常伤心……’
‘我不能跟你一起玩。’狐狸说,‘我不是驯养的动物。’”
男孩子似乎是觉得冷,蜷缩起了身子,将视线藏在棉被与软枕的缝隙中,从那里能够看见付丧神藏进袖口的腕骨关节。
他语调黏着,用带有异国口音的吐字学舌道:“驯,养?”
“‘这是一件被人类遗忘干净的事了。’”付丧神探出手,试了试暖笼的温度,白手套贴着铜纹,发出温柔的摩擦声:
“就是‘建立联系’的意思。
小王子说:‘建立联系?’
‘不错。’狐狸说,‘对我而言,你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千万万只狐狸一样。’……”
……
声带造出低柔而缓慢的音节,付丧神注意到了棉被逐渐变得规律的起伏。
“您睡了吗?”
雕塑似的,付丧神静坐着等了一会儿。房间里除了两个人的呼吸声,什么声响都没有了。他凝视一会儿小主人的睡颜,偏过头去,撩开布帘一角,看了看外头的世界。
堆砌千红的院落在霞光下摇曳出诡美的光景。
……算算时间,那个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付丧神于是合上书,轻轻地起身。
但在书页相拥的瞬间,一只小小的手却伸了过来。
手牵住了付丧神的手。
男孩子搭着付丧神的指节,温度隔着织物互相传递。
“还,醒着哦。”
付丧神于是停下了动作。他几不可闻地叹气,像以往常常会做的那样,用自己的手拥裹住了小主人不安分的指节:
“再不好好休息的话,病就好不了了。”
男孩子在付丧神的掌心里动了动手指,反而感到安心般,露出一副没有什么所谓的表情:
“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坏事……”
“总是生病,就没办法回去现世,也不能交到朋友了。会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哦。”
“啊,像小王子一样吗?”
付丧神笑了:“还有玫瑰深深地爱着他。”
男孩子却皱了眉:“但是,好远,我不喜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才不会孤单啊。”
“即使分隔两地,只要互相约定了……再漫长的等待都会变得幸福的。”付丧神轻抚着小主人眉心柔软的丘壑:“……总之、我是这么想的。”
男孩子像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虚弱使然的困顿。
“唔,我明白了。”漫长的静默后,他终于慢吞吞开口了,“……那,你可以跟我约定吗?”
付丧神惊讶地眨了眨眼。
男孩子说完,又咳嗽了一阵,等缓过气儿来,他借着付丧神掌心的支撑直起身体,伸出另一只手触碰了书脊:
“每次生病,父亲都会让长谷部陪我玩,我好高兴。”
“把约定也留在我的心中吧?我最喜欢长谷部了……这样一来,即使是孤零零一人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幸福的。”
“……你在生气吗?”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驯养’能够使你高兴起来吗?”
付丧神短暂的走了神。
“……我并没有生气。”
他抽走了读本,俯身将男孩子安置回铺席,睫毛在光雾中投下若隐若现的倒影:
“但是,假使您驯养了我……”
1.
“主人最近总是在发呆啊。”
金色长发的少年枕着杂志趴在榻榻米上,裙摆的粉褶交搭拥簇,蔷薇花般盛开。
“自从上次招待过那位漂亮的客人以后就这样……”矮桌旁,戴黑色围巾的少年用刀柄为兄弟理了理将要走光的下摆,“动不动就拿出那张写了奇怪的字的纸条来看,大将他、难不成陷入恋情了?”
身量较小的另一位双眸闪亮,即刻接话道:“我们终于要有人妻…啊!药研哥、好痛!”
“不要说其他审神者的闲话。”药研收回了敲打过兄弟的小木勺,慢条斯理地将戥秤端平,视线越过堆成小山丘的草药堆,停在廊道外某个倾斜的影子上,“大将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不,也许是真的也说不定。”桌沿帮忙择药的打刀却摆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药研挑眉:“陆奥守……?”
“其实咱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陆奥守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四方形小盒。
短刀们窸窸窣窣凑了过来。
“哦哦!一模一样!”
“情、情书!好直白……”
“是吧?”陆奥守挠了挠头,“这是叫‘碟片’的舶来品……咱对这文字有印象!那群气势汹汹的家伙,开着大船带来了天妇罗啊。”
“虽然标题是用日语写着‘情书’没错……但下面这串英文,应该是副标题的意思吧?”药研语调罕见地带上一点质疑“……而且,你是哪里弄来的这种古董啊。”
光碟影片似乎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吧?
“有道理……但这种事物你们难道不觉得新奇吗!?”陆奥守不敢置信地指着封面上手持火枪的棕发男人,“咱和信浓可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讨价还价啊!”
“只有你在讨价还价——”信浓纠正道。
为什么难得的采购日要在旧货店呆这么长时间啊!
“放在这个时代倒确实是很新奇啦……”金发少年戳了戳有些掉色的标题部分,“海难爱情片,真复古。”
“虽然这么说,但乱明明就很感兴趣。”三句不离人妻的少年把脑袋搁在兄弟的肩膀上,神情紧张莫名,“呐呐,纸条后面的那几句洋话是什么意思?”
乱也跟着兴奋起来:“‘其实三百年前就喜欢上你’之类的!”
“人类活不了三百岁啦。”
“不过,告白怎么会出现数字呢?银行卡密码?”
“呃……说是通讯番号比较合适吧?”
“主人居然是会恋爱的类型啊。”
“唔……明明一直都把心血倾注到我们身上的,真不甘心……”
——“真是无礼!”
一声呵斥,短刀们即刻噤了声,齐齐望向门廊处。
——在外头旁听已久的近侍刀艴然着脸,右手紧紧捏着灰布文件夹,周身不悦的气氛如有实质。
“主与御阁下只是同事,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就是说胡话也要适可而止……”
他边说着边走到桌前,极不情愿地向那张碟片投去视线——
「Carta de Amor」
的确是那张纸条上的文字无异。
……但是,情书,怎么可能?
那可是他的主,连温柔也那么疏离的人。
他仿佛要将碟片盯出一个洞来。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药研显然对近侍刀的痛点见怪不怪,笑叹一声轻叩桌面,将众人的神思拉回了现实。他放下尚在称量中的药材,朝表情渐趋苦闷的近侍刀扬了扬下巴:
“那么,你有什么事?”
长谷部蹙着眉收回了视线,入座后将文件夹覆在影碟之上,摊了开来。
他抽出上衣口袋别着的钢笔,旋开盖子,缓缓呼出一口气:“主派我来收集大家的心愿,想不到你们居然在这里妄加揣测……”
“咦、咦,留守的礼物吗?!”乱在茶几下方摸索到了什么,猛地凑过来。
“想要人妻!”包丁与兄弟挤到一处,迅速抢答。
“要这个!”乱高高举起杂志,指着右上角璀璨的欧泊海星。
“……太贵了!每人五百小判以内,超额部分自费!”指摘还未开始就被打断,长谷部太阳穴突突跳着,极力稳住每次来到粟田口部屋都濒临爆发的情绪。他在笔记本中工工整整地记下「包丁藤四郎-糖果」,接着头也不抬地指挥道,“下一个!”
乱失望地压在包丁头顶上:“欸————”
“主人明明就没限制过额度吧?你又自作主张了。”隐在角落里小口喝酒的不动这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长谷部扭头望向从斜后方来的短刀:“主处处为我等考虑,我等也不能给主添加太多负担。总之,不准挑太贵的东西。”
“限额也好,大家都选奢侈品的话,他真的答应就糟糕了。”药研附和道,“本丸的财政情况,理当听取近侍的建议。我就要一把新的持针钳吧。”
乱最终乖巧地跟上兄长的步调:“唔。那我要这个手串好了……信浓你呢?”
“我的话……”
“喂、你都不问问我吗?”
“醉鬼还想抢先?”
“我又没醉!…嗝!”
……
久违的好气氛啊。
陆奥守背靠壁柜,嚼着薄荷叶,也不在意藏品被近侍刀拿去当了桌垫,就这么闲散地想到。
2.
将刻刀洗净之时,耳边传来了烛台切的声音。
“原以为是哪里来的馋猫在这里偷吃,没想到竟是螺姬呀。”
“我可不会在灶台上小解。①”早已习惯付丧神时不时的调侃,青年将用过的厨具一一摆放回原位,端起盛了糕点的托盘,偏着头睨笑,“红豆饼,要尝尝吗?”
于是二人先后跨入小厅。
烛台切坐到青年身边,挑了一块动物造型的端详起来。
“这是老虎还是狐狸?”
“是袋狼,一种已经灭绝的动物哦。”
“哦?……真漂亮。”
青年摸不准付丧神是夸赞袋狼还是点心皮上的雕刻,但仍不住露出略有些得意的笑容——或许更多还是自信自己的手艺吧。烛台切注视着自家审神者色彩艳丽的瞳仁,上面影映出灯光的暖调,好像能够渗进人的心里。
——就在青年唇角勾起的瞬间,他竟油然而生一种想要触摸的感觉。
被烫到一般,烛台切避开了目光。
这实在是很不寻常。他向来不忌讳与人眼神相接,却莫名被触发了某种规避风险的本能。
主人很危险吗?
……明明并不。
青年正自得着,是以也不曾发现付丧神短暂的神色变换。烛台切心思拐了个弯,再度对上主人的那双眼,其中盈盈闪烁的骄矜只残留细微的余韵,自己方才那一瞬的心痒仿佛也仅仅是因为惊艳。
……。
他在青年期待的注视下满怀迷思地咬下了第一口。
——紧接着,所有的迷思便伴随着这一口被狠狠地抛诸脑后。
作为一番队首发成员,数千场战争磨练出的耐性使他面色如常,几乎是没有咀嚼就将口中料理咽下了肚。
“……主人。”
“嗯?”
难得听对方正儿八经地称呼自己为“主人”,青年下意识严肃起来。
“请问……红豆在哪里呢?”
“……诶。”青年的嘴角僵硬了一瞬。
烛台切感觉食道蠕动得有些艰难:“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确实说了这是红豆饼吧?”
“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雕刻太好玩了,不小心就……不过之后我往里填了蜜酱弥补一下。”反正颜色差不多嘛。青年挠了挠头,“正好香油旁边就有。果然太甜了吗?”
……香油旁边的是蚝油啊,主人。
烛台切不动声色地将剩下的小半块放回托盘里,边饮茶调整面部表情,边评价道:“以初学者的标准来说,形色都十分优秀,特别是这些图案的雕工……你使刀的天赋很高呢。”
他这话说得不假,若忽略这能使付丧神都陷入幻觉的味道,相信很多人都会以为是专业的成熟之作。问题在于,青年以观赏性为侧重点,又在挑选食材的风格方面太过……随心所欲,所以,这盘没有红豆的红豆饼,若取个谁也不懂的花名,摆在展柜里当文艺作品看看倒是不错,但真要吃进肚里,就会发现其实从原料开始就出了问题。
他又回忆了一下那团在舌苔上滚来滚去、味道齁咸的夹生糯米,肠胃配合地打了个寒噤。
青年猜不到付丧神在想些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察觉出异样。他身子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笑容里带一点点思索的痕迹:“我小时候很喜欢雕刻呢……经常和、”
烛台切也跟着放松下来,他不再去看那盘精致的小点心,大腿碰到了青年的膝盖,姿态很是随意:
“和什么?”
青年却揝着椅子的扶手,缄默了。
他一时无法准确地答上来——刚刚似乎突然想起因为弄乱了寝室而被斥责的事,脑海中清晰地闪现了父亲生气的脸,但再往后又好像记不太清了,仿佛印象中代自己受过的高大付丧神只是臆想,或者说,只是把梦与记忆进行了莫名其妙的整合。
他应当是没有在那种庭院里住过的。
甚至好像也并未经历过什么醉心于雕刻的童年。
至于在何时何地、同谁玩过雕刻的游戏,然后被大人呵叱……那一幕幕没有声音的画面,于他而言更像是陌生而遥远的错觉。
他其实不曾与自己的父亲有过太多的接触。
约莫能够拼凑出的属于这个男人的影像,也仅仅是一些瘦削而匆忙的背影。六、七岁之前,虽然与母亲呆在日本,一家人却极少能够聚在一起……回国之后,因母亲的病故,与父亲就更疏远了。
他朦胧地想起父亲在梦中笑得温柔的样子。
父亲明明从来都不生气的。
还有母亲,母亲垂落的长发与脖颈的香气……贴满贴纸的皮质书包、频繁更换的铅笔盒、装得满满的零食……记忆碎片零零散散。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有对话,没有记忆深刻的事件,甚至没有连续感。
他的童年,好像只是数张插图组成的画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于是蹙眉眨了眨眼,声音渐小:
“……经常和朋友们、把家里弄脏。”
原以为只是成为审神者那段记忆出现了问题,现在看来,似乎更早的记忆也有缺损。
是不是应该跟狐之助先生说一下呢……?
烛台切笑道:“的确,木屑打扫起来很麻烦。”
青年微微颔首,撇开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目光有点儿恍惚似的朝盘子里头梭巡,手伸至半空中,却被烛台切轻轻扣住了。
他困惑地凝眸看去。视线交融,付丧神的目光好像一捧温水。
“做料理,最重要的是心意,但是如何表达这份心意,也是一门学问。”
“我教你一种更好吃的做法吧。”
3.
屋檐深远的地方,白鹤翩然落下。
“哟!伽罗仔,吃点心吗?”鹤丸轻车熟路地置好托盘,挨着同伴坐下,又探过身去嗅了嗅,“这酒好香啊——”
大俱利本是举杯欲饮,见状忙稳住了手臂,将酒盏举至鹤丸所不能触及的另一边。他对同伴的出场方式颇有微词,加上屡次被对方打断过独处时间,多少有些不耐,但语调仍旧没什么起伏:“又去偷厨房的东西吗。”
“明晃晃地从光仔身后拿走怎么能说是偷呢?”鹤丸的身子愈发向前探出,越过大俱利,狡黠一笑,轻轻巧巧便折腕取走了他身畔的木枡。
“……喂。”大俱利眼睁睁看着压轴的美酒咕噜噜进了鹤丸的肚子。
鹤丸餍足地长吁一口气:“光仔和长谷部在向大家打听各自的心愿。”接着他又将木枡倒置过来,嘴唇微微嘟起,亲吻般抿去了最后一滴酒液,“应该是那个人的命令——觉得靠花钱就能增进关系,还是个小孩子哪。”
大俱利看着头顶无边无际的穹幕,一面也将余量寥寥的瓷盏往嘴边送,神色有些莫名。
“不过,学会利用‘大家都有份’来打掩饰,也算是个进步了。”鹤丸笑得愈发灿烂,“光仔特意让我来问你——怎么,不打算回应吗?”
“与我无关。”瓷盏中的酒也喝完了。
“……算啦,吃吧。”鹤丸敛起了笑容,不再追问,侧身变魔术般递给同伴一块点心,絮絮叨叨的,“光仔最近跑厨房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而且,居然在上面雕这么花时间的图案……”
他话音一顿,忽的想起点心房里主仆二人身影几乎重叠的景象。
……会不会,有点太近了?
一千多年的阅历使他发现了盲点。
“与我无关。”大俱利仿佛一台无情的复读机器,只不过这次声音略微有些低沉。
他垂下头咬了一口点心,然而嚼来嚼去,原本冷漠的脸色竟开始出现裂痕。
鹤丸一下子被同伴的反应吸引,惊奇地盯着他,嘴巴张得老大。
“不会吧,这么好吃?”
他也从碟子里拈了一块,没注意到上边还有牙印便整块抛入了口中,速度堪称惊人。
——以至于大俱利都来不及阻止。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连廊柱都为之一震。
“这可真是,嗝!!吓,吓到我了……”鹤丸好不容易顺过气儿来,脸色几乎同发色一般惨白,“……光仔的年度迷惑料理首位,人类果真是使刀降智的存在。”
语气感慨良深。
“……伽罗仔,你真的不打算借此机会,好好与他谈谈吗?”反复摸着脖子,鹤丸似乎在极力承受食道的排斥反应,连吐字也变得含糊不清,“他不一定会一直在这里呆着。”
瞳孔是冷情的金,他提醒的对象仍旧只是沉默,只有两指间脆弱的酒盅不堪受力,绽开数道交错的裂隙。
“……算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鹤丸心领神会,慢悠悠地起身,“我去回话,剩下这些就交给你了,别浪费粮食哦!”
话音未落,便又像来时那样,风一般地去了。
4.
两人油乎乎的手指交握,烛台切下巴轻轻抵着自家主人的肩膀,双唇几乎是贴着青年的耳垂,在低声说着什么。至于青年本人——则丝毫没有分心去感受气氛,满心满眼都是付丧神指节翻飞下捏出的花样,专注得很——尽管他的背部与付丧神的前胸不过半尺之隔。
长谷部撩开布帘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温馨画面。
他将文件夹重重拍到桌子上。
烛台切松了手,与青年一道转过身来。
青年见了自家近侍,眼睛一亮:
“都问到了吗?”
长谷部眉宇间似乎有些忧郁,他隐秘地打量一眼烛台切,朝青年恭恭敬敬道:“除了临时去远征的队伍,以及部分要求僭越的家伙,都记下了。”
僭越?
……是很贵的东西吗。那倒是为难长谷部为自己多费口舌了。
“辛苦你了。”青年朝近侍笑了笑,“我刚刚做了红、呃,蜜糕……你要不要尝尝?”
视线掠过桌面,却空空如也。
“……?”
循着青年的视线望去,烛台切眼皮一跳,某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再看眼长谷部,失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若近侍刀长有耳朵与尾巴,或许早就软趴趴垂下来了。
“……可能是被什么动物拿走了吧。”至于是什么动物,烛台切心知肚明,非但不担心,甚至还有些感谢对方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用臂弯揽住想要去到厅中查看的青年,转了个身把人拐回了流理台旁,“先洗手再出去,不注意仪表可不行。”
青年只好顶着满头问号草草冲洗了一下,一面对着后边的近侍吩咐道:“……既然被拿走了,那待会工作完再回来吃吧!我与烛先生刚刚额外做了不少,锅里还有栗馒头在蒸呢。”
甫一关水,他便对着烛台切轻声道了别,但欲回身离开之时,却又被付丧神扯了回来。
“还没洗干净。”
青年挑眉:“怎么会?”
“光冲水怎么行?连洗剂也不打。”烛台切不依不饶的,干脆压了一泵,亲自捏着对方的搓洗了起来,“指缝里都是面粉,这样去巡查真是不帅气。”
“这种小事没关系吧,你教我的时候也没那么严谨啊。”无奈地嘟囔两声,因着有第三人在场,青年逐渐察觉了这种接触距离的不妥之处——他后知后觉地羞耻起来,“……我、我自己来!”
“就是因为对自己太敷衍,料理才会没有灵魂。明白吗?”烛台切丝毫不让对方有逃脱的机会,侃然正色道。
“……是烛先生凡事太讲究吧。”青年强词夺理,“而且,明显是你手上更油,反而又弄回到我手上了。”
“这不是一起洗干净了么?”水声开过又停,烛台切终于松了手,眸底带着满意,笑道,“去吧。”
再收拾下去,某人就要气得汪汪乱叫了。
让近侍刀吃蔫确实很有意思,但他不像小狐丸,是真的出于对主的欲求才这么做。
他仅仅是,想要看清这个会主动切断与付丧神契约的——让小伽罗变得不再帅气的家伙,是怎样的一个人。
无法出阵的刀,即便勉力维持人身,亦同废铁没有两样。
明明看着那么无害,怎么就做出如此令人咬牙切齿之事呢?
如果激怒这个人的刀,是最心爱的那一振,他下手还会如此干脆吗?
青年自是不知自家付丧神在琢磨什么,他朝烛台切颔首告别,顺手抽了张纸,边揩拭边去到近侍的身边,接过了那叠薄薄的文件。
“回去吧,龟甲先生不知道忙完没有......”
确实比自己洗的干净一点,他迷迷糊糊地想。
5.
好像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匍匐在心底。
长谷部抬眸,隔着袅袅茶雾隐蔽地窥视伏案思考的青年,不断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接连产生退袪的情绪。
“总之今天先去一趟,顺便把需要预订的商品名单传上去,届时货到了,再去一次就好了。”青年依照教程将文件里的内容输入万屋芯片,“得麻烦你们两个辛苦一下……长谷部?”
“啊…是。”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是、拜领主命。”
“……”
青年歪头看着近侍刀,忽然微微勾起了嘴角。
“……主?”
“嗯——没事……只是觉得你穿茄色很亲切。”
还莫名有种钝感。
移开了放在近侍身上的视线,青年转而继续在屏幕上戳戳点点。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黑色更帅气,都很适合你。”
他不由得想,连头发尖儿都优秀,当付丧神是什么感觉呢?
无所谓钱权名利,只消听主人的话就好、只要遇到好主人就会很幸福,应该不会有人类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吧。
化形不易,虽然在本丸的时间只是付丧神们千百年岁月的一瞬,他仍希望自己是那种可以让大家体会化形之乐的好主人。
“您喜欢的话,我以后都穿固定的一套。”长谷部的声音将青年思绪拉回。
他不由失笑:“穿什么是你的自由啊。”
长谷部抿了抿唇。事实上他从以前就有所察觉,主似乎是偏爱他旧的着装的:“如果您讨厌……”
“不讨厌。”青年道,“我夸你今日的衣着,并非指摘你昨日的衣着不好看,而是因为发现了你新的优秀之处。别太在意我的眼光,你怎样都很好,又漂亮又锋利,还很实用,是把好刀哦。”
“那主喜欢吗。”长谷部忽然问道
青年一愣,没能反应过来。
长谷部知晓这提问突兀,抿了抿唇,又斟酌着换了种迂回的问法:
“您对我……还满意吗?”
……虽然,真正想知道的,明明是旁的事。
譬如「是否心有所属」之类,这种明显是僭越的问题。
“啊、…嗯。”青年勉勉强强跟上了近侍的脑回路。又想要夸夸了?长谷部似乎有定时补充认同感的需要。他琢磨一番,干脆直率地应承下来。
“我相当钟意你。”
青年说道。
“但一码归一码——长谷部是长谷部,即使是作为近侍的长谷部,也是独立的个体,你既不能代替我,我亦不可能代替你。所以,想穿什么、想吃什么……应该由你自己去决定,而不是我。”
“别光点头,回我的话。”
“……是。”
可这番话似乎并未能够开解到付丧神。青年心理犯着嘀咕,照理来说,平素若是有什么矛盾,只要好好煲一煲鸡汤,他的近侍就会眼睛亮亮地笑起来,还是相当好哄的。
但长谷部从厨房那会儿就垂着头,不怎么有干劲。
难不成……红豆饼?
……食言而肥确实是他的错。但要严格地来说,他其实付出过行动,算不上是说谎,只是履行诺言的时候稍微出了点状况而已。
错也是错在盗食的小动物身上呀。
他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你很想吃红豆饼?”
长谷部没想到青年忽然提起这茬来,他有种心里的小账本被撕下一页的感觉,缓慢地抬起了头。
“……已经没有了吧。”
“我还跟烛先生做了好多呢,蒸熟就能吃。”虽然没刻图案上去就是了。
“……”
见近侍又沉默,青年这回倒是灵光一现,忽然开窍了似的:“啊,莫非你想吃我亲手做的?”
长谷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回猜对了。
难得能够流畅地沟通,青年不禁有些小得意:“那我下次再做给你吃吧,一定。”
“只给我一个人吗?”长谷部问。
“好啊,那就偷偷地做给你吃吧。”小孩子似的,没想到长谷部也有这样可爱的时候。青年矜持地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是那么骄傲:“其实我做点心还挺有模有样的,连烛先生都甘拜下风。”
虽然只是刀工方面。
他没有把话说全,只是想在近侍面前显得更值得依靠一点。毕竟对方似乎是个任何事都能信手拈来的家伙。
“是吗?”长谷部终于笑了,“我也觉得主很厉害。”
明明不会那些深奥的咒语,却可以像施咒一般,随心所欲地牵动他的心。
青年看起来在努力让自己显得谦虚,但亢奋的情绪却很难被遮掩:“也、也就那样吧……烛先生说我有一些天赋,其实我也觉得还不错,不过我已经在时之政立了誓,另起炉灶就太不道德了。一时的兴趣和终生事业我还是拎得清的。”
——你看,我是多么尽职的一个审神者啊。
所以,不要像伽罗君那样,这么嫌弃我好不好。
说着说着,青年却忽然有点儿目眩似的,眯起左眼睛揉了起来。
静静聆听自家主人絮叨,笑容还未延伸到最完美的弧度,长谷部神色一变,关切道:“怎么了?”
“没事、好像有雪花吹进来了……”
“别乱揉,可能是灰尘。”他离了坐垫,半跪着捧住了青年的脸,“我看看。”
“好凉,应该是雪。”但似乎在揉眼的过程中掉了根睫毛,以至于有些刺痛。青年半睁着眼睛,不怎么敢随意转动视角,只求眼泪能尽快将异物冲刷出去。
枕着近侍的手掌,青年一动不动地任由对方观察。右眼斜上方能够看到一截腕骨隐约地从付丧神手套与袖口的截面里露出来。长谷部的手套有这么短吗?他走神想道,又忽然心中一跳,猛地有种熟悉感,便不自觉轻轻“啊”了一声。
“痛吗?”长谷部小心翼翼拭去青年眼角的泪水,“出来了。……睫毛这样卷,掉进去难免要痛的。”
“也不怎么难受。”青年红着一边眼眶,眉眼皱着的样子有些滑稽,“其实只是突然想起来……昨晚好像梦见你了。”
匍匐在心底的俗念倏地颤了颤,仿佛从身体深处腾起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长谷部收回为主人拭去眼泪的那只手,有点儿不确定地问道:
“梦见我?”
青年很嫌弃似的将近侍指尖那根睫毛拍落:“嗯,当时我还小呢。”
“这样啊。”长谷部略带可惜地瞟一眼那根悠悠飘落的睫毛,“如果真的能看着您长大就好了。是怎么样的梦呢?”
若与主相伴长大、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
“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关系挺好。”
青年安逸地微笑着,那柔软面颊贴在近侍另一只手掌的掌心,微卷的鬓发懒洋洋翘起来,像某种幼鸟的羽毛,十分乖巧可欺的模样。
“你的手比梦里还要温暖呢。”
长谷部心中仿佛咕噜噜冒着泡,想趁势做些从前不敢做的坏事,却又万般地怜惜。
“主。”
他眉目舒展,忽然放软了声调。
“嗯?”
“你是我的、宝贝。”(贵方は私の宝物です。)
一直以来说不出口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嗯???”
青年先是迷惑,紧接着马上反应过来——
“哦、哇……好标准!”
长谷部眸光闪烁,略微红了耳廓。
“哪儿学的?”青年探出手去,满是欣赏地揉了揉自家近侍的头,“御小姐吗?这口音够地道啊……”
“嗯。”虽然不懂“di dao”是何意,长谷部仍是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宝贝。”
虽然知道此宝贝非彼宝贝,青年难免还是有些羞赧,但他的耻感如今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被付丧神们拉低下限,很快便说服了内心的尴尬:
“谢啦,大和的宝物。”(どうも、大和の宝物。)
长谷部听不懂,但这不影响他因这两句话中有着相同的音节而感到愉悦。
主人一定是给予了一样的回应。
他无法抑制地扬起了嘴角。
青年这时收回了手,搭在膝盖上,身子略微前倾,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还会些什么?”
长谷部十分流畅地背诵:“喜欢你,爱你,想抱你,跟你永远在一起。”(好きだ、愛して、抱きたい、永遠に一緒にいたい。)
……全都是用不上的话啊。青年嘴角抽了抽:“我教你一些更实用的吧。”
长谷部点点头,藤紫色眸子亮闪闪的。
“在我的利刃前颤抖吧!”(震えろう、俺の刃の前に!)
“在、wo……”
“在-我-的-利-刃-前-颤-抖-吧-。”
“在我……的利,刃前,散……”
“颤-抖-吧-。”
“颤抖、吧。”
“没错没错,你的发音很漂亮哦。”
长谷部偷偷将越飘越多的花瓣藏进长衫下摆,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可以对敌人说的话。”青年答道。
长谷部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
“我再教你一句能够用自己的身份去威慑别人的……”
6.
天幕如绯,隔着纱帘看去,像一滩被兑了蜜汁的藕羹,随时要坠落似的。
本丸的傍晚鲜少会出现如此浓艳的颜色。
青年收拾好案几,伸了个懒腰,打横抱起一旁吹着鼻涕泡的幼虎,开始了下班后的休闲活动。他将手放在虎次郎暖呼呼的肚皮上,小家伙几乎是瞬间就醒了过来。
一个带肉球的、软绵绵的小巴掌。
“嗷呜。”
“……嘿呼。别想逃,来给主公大人捏捏。”
“您也有恶趣味的一面啊。”狐之助难得开了口。付丧神在场的情况下,它总是缄默。
“温柔地叫唤根本就叫不醒嘛。”青年轻轻抓住怀中幼虎挥来的小巴掌,拇指在肉球上按来按去。他朝狐之助笑着,目光扫过助理胸前的旋钮,下一秒便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变得很拘谨。
狐之助眼中绿光一闪,机械性地歪过头,极其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
不忍直视。
青年将目光别了过去。
也许该申请给助理更换一个情感交互模块。他想。
……或者直接把现有的情感交互模块删除吧。
他背对着狐之助,在摄像拍不到的地方将脸埋进了虎次郎的肚皮里。
虎次郎脾气很好,即便被闹醒,也仅仅是呲牙,不多时便会忘记,较之付丧神要好相处的多。他们已经彻底混熟了。
山姥切就是在这时过来的。
他拎着一个素白的小包袱皮,除却小包袱皮与双手是干干净净的,浑身净是灰尘与泥点,就这么幽灵般候在部屋门口,等待纱帘内的青年从老虎肚皮里抬起头来。
一。二。三。
头抬起来了。嘴角还黏着毛。
青年被他吓了一大跳。
不过,与其说是害怕…
他望着青年憋红的脸。
…不如说是幼稚行为被抓包的窘迫。
山姥切站着等待青年开口询问他的来意——以往他有事造访,青年都会率先开口的。但自青年回归以后,他们几乎没有单独交谈过,他不清楚青年是否仍旧保有以前的习惯。
青年面上红潮逐渐褪去了,张着黏了老虎须发的嘴唇,屈膝坐在地上,呆呆看着他。
——看来并未保有。
他只好撩开纱帘,将包袱皮递了过去,又小小地犹豫一下,最后还是帮忙拂去了那根老虎须发。
嘴唇是软的。
……那是当然的。
如此在心里自问自答。
“走了。”
他小声说道。
说不上难过或者失落,仅仅是求证了自己的猜测。这个人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无论以初始刀的身份,还是……“友人”的身份……他们曾经历过的时光都失去了被铭记的意义。
其实,过去的日子,也并未发生过多么值得怀念的事。
所以,被疏离的态度对待正好,太夸张的表情不是他的风格。
但是……却被拽住了披风一角。
他以为自己会想「被拽住了」之类的废话,但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居然是「很脏」。
“等,等一下……”青年一手支着地,包袱皮从怀里滚到榻榻米上。
山姥切嘴唇蠕动了一下。
他有些不自在,这跟想象中不一样,原本不应该出现这种多余的剧情……想将披风抽回来,但是青年攥得很紧,这个人总会突然做出些让人感觉无从下手的举措。
“谢谢、……咳,国广君,当番辛苦了。”青年费劲地站起来,似乎为成功抓住付丧神而松了口气。他把包袱皮重新拎在手里,问道,“这是什么?”
“吃的。”山姥切干巴巴地回答。
他原想说「好吃的」,但这样显得像是在邀功,他本不为献殷勤而来,只是为了确认失忆的真伪,顺手而已。
所以,他只是说「吃的」。
他只是把仿品,虽不是赝作,却也没资格代主人去评价对方的食物。
“哦……”青年眨了眨眼,“一起吃吗?”
……看吧,说来就来。让人无从下手的举措。
“进来吧,我正好有事要问问你。”青年又说。他的半张脸被纱帘挡住了,睫毛在霞光中投下蝉翼般的影。
……不想去。
不想……靠太近。
明明没献过什么殷勤,甚至态度还有些恶劣,却跟主人一起进食聊天,关系很好似的,被那些深得爱用的刀见了,定会觉得他很可笑、很无耻吧。
命令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
但这好像不是命令,只是邀请。
……但人类往往也以邀请去修饰命令。
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光是站着。”青年已经同老虎一起吧嗒吧嗒走回去,开始准备茶具了。
山姥切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太久太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或许听从命令直接进去是正确的,但是他——
他扫了眼青年抓过自己披风的手。
……变得好脏。
居室内有近侍刀的勤谨打扫,一贯的利落整齐。
——除了他站过的地方,沾上了土腥味。
这人都感觉不到,房间与身体都被自己污染了吗?还是说、只是为了捉弄自己,才发出邀请?
那么小的一张茶几,无论是坐在身边,还是相对而坐,都显得关系很好似的。
……有谁会和性格糟糕的仿品关系好啊。
各种推脱的理由在心中绕成一个结,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直到那人放下茶壶,想要再度走过来,山姥切才终于自暴自弃地憋出一句“我畑当番刚结束”。
青年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初始刀的局促,笑容温和得使人焦躁:“那赶紧过来休息一下啊,这里又没设结界,我给你泡茶。”
他可是有好多事情想问这把刀呢。
“……身上都是泥。”迫不得已,山姥切只得红着脸,闷声道。
为什么非得把话说全这人才明白?
他又羞恼又困惑。
主人明明不蠢,但两个人交流起来总是很累。山姥切实在想不通世上为何会有这种矛盾的人,长了一副正直又温柔的模样,每一个举动却又似在故意逗弄他,非要追他之根、究他之底……
明明对着别人总是在妥协退让,偏生到了自己,就好像有用不尽的好奇心。
难道他像是很好拿捏的那种刀吗?
——虽然、虽然心情的确是被拿捏了,但青年若是敢小看他,他绝对会让青年悔不当初的。
“你就不害怕吗?”不自觉便将心声吐露而出。
你就不害怕,也被我十倍百倍地捉弄回去吗……
“嗯?”青年却未必同初始刀想到一处去。这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他小幅度地偏了偏头,“不害怕呀。”
即使已经研究出穿越时空的力量,人类依旧不知该如何去读取另一颗心,何况面对总是爱把事情搞复杂的付丧神呢。
不过这回,青年运气倒是出奇的好,心念一转,竟蒙对了付丧神的言下之意:
“啊,干完农活身上怪不舒服的吧?后面是我的温泉,要不要带你去洗一下?”
——他琢磨着,付丧神约莫是怕黑。
这些家伙,一个个看起来很酷的样子,也有可爱的地方嘛。
实在跟人类太像,复职之前那种对怪力乱神的恐惧,已经随着跟大家的相处消失不见了。
山姥切有些怔怔。
像这样浑身是泥地站着,面对青年一成不变的那张脸,又貌似回到了许多年前。
只不过当时,青年是蹲在田埂上,笑着问他要不要先洗一洗的。
……但他以为那笑容是嫌恶,或者挑剔,是影射了什么。
又恰逢更换近侍的日子……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近侍了。
他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波动的,可真的被命令洗干净回房休息,而不是继续随侍主人前往锻刀室的时候,却又难挡胸口的委屈酸涩。
即便知道错在自己,却仍是恶劣地想将人捆起来,关进房间,严厉地质问,问对方到底对自己哪里不满意。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虽然并没有真的那样做——委屈之下脱口而出的僭越话语也足够编织成难堪的回忆了。
——青年再也没有对他有过类似关怀的举动——再也没有满怀依赖地亲近过他。
“我……”
他像要将别扭的话都吞进肚子一般,抿了抿唇,面对熟悉的那双眼,却又只能沉默。
……该说些什么,才不会重蹈覆辙?
这个人,就像廊檐悬挂的竹风铃,总是响得不合时宜,在人听得入迷的时候,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风铃尚可被人重新拨动,而青年却可以随时离去。
这就是赋予他形体的人,连温柔也是高高在上去舍予的。
他初时鄙夷这份虚伪而短暂的热情,接着觉得不甘,如今却只感到郁闷。
这样的场景,仿佛将他再度置于与往昔交叠的这个时间点上。
他凝视着青年纱帘下的面庞。
——做梦都没想到,会有再试一次的机会。
——或许你会觉得可笑吧,但就是“了解自己的心意”这种简简单单的小事,花去我很多时间。
……即使被讨厌,也不想被抛下啊。
“我陪你去吧,国广君?”
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声音,正通过冬日的冷气,传入耳中。
他忐忑地确认着青年的语气,连尾音都细细咀嚼之后,紧绷的胸口才徐徐放松下来。
不是敷衍,不是嫌弃,更不存在挑剔。
这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兄弟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
「只要坦坦荡荡说出你真实的想法就可以了。」
于是,隐秘地咽下唾沫。
我真正希望的是……
薄唇微张,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一起。”
7.
“……诶?”
“我说,要去。……有什么问题吗。”付丧神耳根已经红透了。
“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容易就答应……”害羞仿佛会传染似的,青年也不由得挠了挠脸,目光游移。
“难不成刚才那些都是客套话吗?”山姥切罕有地提高了语速。
“不、怎么会!你愿意去我很高兴的!”青年连忙辩解,他打量一番山姥切,对方竟出乎意料地没有扭头躲避他的视线,而只是微微垂了头,一副用尽了社交额度的样子。因对方态度变化而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他不由失笑,“……不过,回去拿衣服有些远了吧?我们差不多高,你可以暂时用我的衣服凑合一下。”
……躲避视线的怎么反而变成我了。径自回身挪走屏风,青年打开了衣柜,心中疑云渐深。
国广君,好像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你要睡袍还是浴衣?”他敞开柜门,一面埋头从常服里头翻找,一面掩饰般大声问道。
山姥切看着御主在灯光下纤细的影子,表情有些迟疑。
“这个可以吗?”青年捞起一件瞿麦纹朱红浴衣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又像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似的嘟囔,“好鲜艳,这件是本命年购置的吧……”
山姥切猛地一皱眉。
“猜到你不喜欢了。”青年莞尔,回过身忙活半晌,再转过来的时候,两只手堆得满满,往麦田一插就能守卫庄稼似的,“什么颜色都有,你自己挑吧。”
山姥切于是选了最不起眼的一件——它不在青年翻找出来的那些昂贵手工品里头,而是在某个非眼尖者不能发觉的小角落。
临去温泉之前山姥切又看了一眼衣柜,脑海中克制不住循环播放的是长谷部曾喋喋不休又带点儿小炫耀的无聊说教声。
那家伙和新人出门采购,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吧,经此一遭,下次见他,估计不会再带着炫耀了。他想。
8.
“只是跑个腿就这么兴奋……”龟甲冷着脸抖落肩上的花瓣,边喘气边对着前方横跨了半个视野的巨大包袱说道,“你飘下来的东西真烦人,让我走前面。”
长谷部轻嗤一声:“走几步就喘成这样,让你带头?”
两侧生满莎草的兽径上,他们像搬迁者一样,大包小包地蹒跚前行。
东西比想象中多太多,但他的这包还算比较轻的。龟甲气极——他其实不能很自如地「使用」自己,偶尔还感到没来由的虚弱,像是被召唤的时候出了差错。但本丸的诸位似乎都不存在他这种情况,为了不引起特别关注,他隐瞒得很好,连同寝的长谷部都不曾发觉。
但是,继续这样,今后若是开始接触战场,估计会出岔子。
……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主人提起。
他大致明白主人的灵气暂时有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能改善的苗头,稍许为此忧心了一阵,但青年本人显然并不在乎,经常为做某件小事而力竭睡去。他起初认为青年不懂得节制,最近却突然发现他其实是没办法控制。
不算破罐子破摔……只是对不威胁性命的麻烦不上心而已。
比起在乎自己,主人更在乎刀。
这样很危险。
本丸众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还沉浸在重逢的祥和里。连平日与主人接触最多的长谷部也只是稍微提了一嘴“比以前更难叫醒了”。那把刀近来不知被什么事情刺激了,对小狐丸的事情格外上心,还曾抱怨过主人总是为了满足野兽的私欲而过度消耗灵力。
——其实、也许不是这样的。
眼镜压在汗津津的鼻梁上有些不适,龟甲艰难地抬起手臂,勉勉强强扶了一下。
虽然总是在狐狸那头出状况,但主人做的符咒——他偷偷拿走了那些失败品;其中某些对灵力的控制甚至都不如初学者。
作废的太多了。
但说好的健康助理却总是一言不发,冷冷地观测,而不采取任何措施。
他不由轻啧。
“明明是近侍却、真是蠢货……”
其他刀也是,为什么意识不到主人的异状呢!
“哈?”长谷部耳尖,听到了他的嘟囔,语气不善道:“建议你好好说话,我今天不想吵架。”
“这样易怒,看来主人的确太过娇纵你了。”龟甲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何失了一贯的冷静,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他本是想示弱缓和一下气氛的,但看着前方铺满小径的樱瓣,对近侍刀的嫌弃又抛开了理智,立马便占据了大脑的制高点。
长谷部竟出人意料地没有什么战意,而是语气平淡地回道:“啊,不像某些人,主人可是对我重视的不得了。”
话虽这么说,长谷部对这名室友其实是稍有改观的——没想到这家伙严格恪守了主人的命令,并未像狐狸一样死皮赖脸地黏在主人身边,几乎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状态。
……甚至好像还在享受被放置的感觉。
但他这种平淡的语气反而激怒了对方。龟甲冷笑道:“自满的家伙结局都不怎么样。”
长谷部慢悠悠地走着,面上带着一丝微笑——其实龟甲是看不到的,但这微笑通过声音已经传达给了他。
“吾乃国之重器…”(俺は、国の重器だぞ...)
龟甲不知道这近侍刀突然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好一会儿好反应过来,他似乎正使用着主人母国的语言。
他听过的。甚至可以说是熟悉②。
长谷部在炫耀。
“主人已经承认了我的重要性,自满又如何?”
“……”
龟甲的怒气忽然平息了。
并非甘拜下风,只是忽然意识到,无论是狐狸、还是这位近侍,亦或是其他的刀……这座本丸里怀抱隐秘心思的付丧神们,似乎从来未曾探明过自己在青年心中的定位。
……太蠢了。
主人,会怎样呢?如果察觉到了他们真正所图之物……
山野间的湿冷空气钻入鼻腔,他喘着粗气,沉默地跟在心情尚佳的近侍刀身后,眼神逐渐变得捉摸不定。
9.
“您很在意吾辈的存在吗,审神者大人。”
“……没有,没关系。”
青年似乎不太愿意讨论这事,捧着茶杯,向外面张望着,没有与狐之助对视。
山姥切带来的包袱皮已经被他打开,里头躺着一摞晶莹剔透的铜锤草根③,约指头大小的四五十颗,被认真清洗过,还淌着水珠,玉雪可爱的模样十分勾人食欲。
但青年只是饮茶。
狐之助默不作声地梳理了小会儿被毛,忽然放出一段音频。
「语音模式开启。」
杯中茶水晃了晃,青年回过身来,有些奇怪地斜睨着狐狸。
「尊敬的7-2-2-0号有栖川雪见先生,审神者特别援助中心为您服务。
审神者特别援助中心是通过国家资质认定、为符合援助条件的审神者提供具有法律效力检测报告的权威机构。若您出现任何程度的灵压变化,请善用监察助理,我们的医疗部门将根据您的身体状况提供解决方案。」
青年渐渐坐直了身体。
「-已检测到特殊模块——判定为受援审神者。投影次数:1。正在扫描您的信息。
-您已接受监察介入。介入类型:生理/心理/全天候/实景监控。介入时间:暂无资料。正在扫描代理人信息。
-督查 巽隆之
-看护 加藤千鹤子
-执行代理 9-5-9-B狐之助
本装置旨在维护审神者的任职资质,同时裁夺时之政要员之更替。在您遵循入职声明规定的前提条件下,我司承诺尊重您的个人隐私,鉴于您的工作特性,本装置将无可避免地介入您的生活,并与您产生直接或间接的互动关系。若有代理无法解决的疑问,请联系您的直系检察员,切勿暴力损坏监测器材,感谢您的配合。」
“就是这样的说。”狐之助前爪在空中一挥,关闭了浮动的引导界面,机械地强调:“所有已检测出灵力存在波动的审神者大人,都将强制接受我们的监测与治疗跟进——关乎战力,不可懈怠。为了保证灵力纯度,请您务必保持心情愉快,减少负面情绪对灵力的影响。”
这是早就听烂的话。青年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心理原因影响灵力的纯度——这对大部分审神者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都市传说级别的事故了,非神志濒临崩溃或精神错乱者,是不会有强烈波动的。相较之下,他其实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们一开始没说过会通过这种方式监控我。”
“吾等竭诚为审神者大人履行一切基本服务,吾辈的「观察」模块属于受援者特批程序,您没有问。话说回来,接受了时之政的援助,您的一生就已经与吾等绑定了,被吾等关照有什么好排斥的呢?吾辈也不太理解您的想法呢。”
青年隐隐皱眉,感到被戏耍般,满眼的不可思议,这算哪门子的强买强卖?
“现在是督查的工作时间吗?”
“督查大人将全天候接受您的侦询。”
“联系他。”
“正在为您呼叫花江菱。”
“等一下!”
“连线已切断。”
“督查、我没记错的话,不是叫巽先生么?”
狐之助却又开始播放录音:「若有代理无法解决的疑问,请联系您的直系督查,切勿暴力损坏监测器材,感谢您的配合。」
青年罕见地面露愠色:“请接通我的直系督查,巽隆之先生。”
“正在为您呼叫花江菱。”
“喂、不是他!”
“怎么了?”山姥切撩开纱帘,直直撞上青年又惊又怒的质询。
甫一见付丧神沐浴归来,青年声音里的气势便减了大半,他表情颇有些郁闷,但转身直面山姥切之时,仍是暗自顺了气,以求自己的脸色能在下属面前显得更加温和。
“没什么……狐之助出了点故障罢了。来、坐下一起吃吧。”
山姥切扫一眼被摊开的包袱皮:“你没吃?”
“等你一起。”……虽然馋得差点儿就先动了嘴。青年为空杯斟上茶,挪到了付丧神面前,又假装不经意地偷瞟一眼狐之助。
……好像又进入了观测状态。
“……本来就是给你吃的。”山姥切径自坐到御主的对面,捧了茶,语调叹息一般。
茶有点凉,不是他喜欢的温度。
青年好像还未消气——眉低低地压着,为他斟茶后,一双眼盯着包袱皮出神。
是在等他先享用。
山姥切无奈,只好先拈了一颗,扔进嘴里咔吧咔吧嚼了。这就像个信号,青年的手马上也伸了过来。主从二人就这么静默地面对面分享这田间野味。块茎清脆香甜,时有回甘,铜锤草的叶也是好吃的,但放不了太久,直接摘下吃最好。做农活休息的时候他便偶尔采来吃,吃叶子比挖掘块茎方便,而且酸甜提神。
他想起青年也是喜欢吃的,但从来是摘了随便摩挲两下,便含在嘴里,若非有爱管事的付丧神在场,是不会仔细清洗的。所以他还吃到过虫子,就当着自己的面。
再之后,便无需其他人叮嘱,每次都会洗得干干净净了。
行事太恣意,只有吃了亏才学会周到。这就是他的主人。
……但也只是他记忆中的而已。
或许,在别的付丧神心中,青年又是另一种模样吧。
因为主人是人,人总是有千百种样子,是很难以单一的词汇去概括的。
很浅显的道理,不过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通。
茶叶逐渐沉底,两人分食完毕,沉默倒也和谐。山姥切将包袱皮收起来,朝案几对面的青年问道:
“要跟我说什么?”
青年眼尾微微翘起,很是愉快的模样,似乎早就消了气。他舔一舔唇,并不急着进入正题,而是有些没头没尾地说:“国广君,我给你买件新衣服吧。”
山姥切没接话——几秒钟前还以为自己已经能理解主人的想法了,可现实总是这样,让他自信不起来。
人类怎么这么复杂啊。
青年并未注意初始刀一瞬间有些低落的情绪,解释道:“之前让长谷部去问——心愿单的事,但是你什么也没填,就有点在意……”
“……为什么是衣服?”
山姥切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往坏的方向想。
作为仿品,着装精致才奇怪吧……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突然发现国广君很适合现代装束。斗篷固然帅气,永远都是这种装束倒是有点可惜了,毕竟国广君很好看嘛。”
大大方方露出脸来,一定会很受女孩子欢迎的。丝毫未曾考虑付丧神交际圈的青年笑盈盈地打量着对方,同时也有些羡慕。
山姥切身高明明略低于他,穿起他的衣服来反而比他还挺拔些,愣是将原本挺宽松的衣服穿成了修身款,不知到底是肩宽还是肌肉的原因,亦或二者都有。
若有所思地一瞥,付丧神却仿佛受不住夸的样子,竟瞬间满面通红,连瞳孔都在抖震。
——又回到了避开他目光的状态。
“……你在害羞?”青年惊讶于付丧神的内敛——之前帅气冷酷的样子,居然是伪装吗。
“——怎么可能会害羞!”山姥切猛地将帽子拉下——这回几乎要连鼻子都遮住了,“好看之类的话也、……别说了。”
“唔。”青年先是有些不解,接着又想,兴许是付丧神将好看理解成了女孩子气——毕竟这家伙确实生了一双美目。便作了悟状:“抱歉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你特别帅气,连休闲服都能穿出卫玠的气质来。”
“……”
山姥切不知道卫玠是谁,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青年本还想继续解释——谁不喜欢夸奖呢?付丧神不像人,其实大多数都是非常好哄的,即使不使劲往嘴里抹蜜,朴实地表达一下欣赏,通常也很被受用,这是他近几天从长谷部身上积累的心得之一。
但思考的间隙,他好像瞥见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没再掷出使付丧神难堪的话语,而是起身朝对方凑了过去。
山姥切没有顺势退后——他身后是纸画屏,容易倒。
青年秀气的喉结就在眼前。
心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
“你、做什么?”
青年双手支在桌子上,声音有些兴奋:“这帽衫是我刚上任不久买的吧。”
……又说衣服啊。
山姥切皱了皱眉。
许是距离近、又隔着兜帽的原因,青年声音显得糯糯,某些细微的长音甚至能想象到他喉咙振动的频率。这也是与记忆中不一样的。山姥切如临大敌的表情有所缓解,但双颊仍旧烧着——他是一害羞就上脸,且很难恢复的类型,加上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很难克制情绪……
好在,对方很快便撤了回去。
从下往上看的时候,青年嘴角是微微翘着的,唇珠不明显,像小鸭子嘴。山姥切走神地想,以前没发现过,毕竟这人总是拿布面遮着脸,看起来生人勿进的清冷模样,众人也便都自觉同主人隔了些距离。
谁能想到,布面一掀,底下藏了这样一只小动物呢。
……等一下、怎么能把动物跟主人相提并论?
他不由晃了晃脑袋,想把方才的想法倒出去似的。
青年只当他是被自己的额发戳了脸,抱歉地笑了笑,说道:“TENO与《尘埃权杖》联名的帽衫……我大学期间很喜欢这个游戏。前阵子去网络上看,发现运营公司两年前就倒闭了。记忆里明明还是人气上升期呢。”
如影随形的时空错乱感,偶尔会使他变得惆怅。
几乎都是山姥切不懂的词,似乎还夹杂着外语。但他大致能够猜出来青年是在遗憾。
似乎是说,喜欢的事物已经不存在了。
他能够体会这种感觉,但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也许青年并不需要安慰,而是希望他说点别的。
于是他斟酌后,缓慢地开了口:“……我也有过。”
“嗯?”
“我也有过,这种经历。”
喜欢的事物已经不存在……不,说喜欢不合适——他讨厌过的。虽然后来态度总是在变。
说喜欢太浅。
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而且,对着自己的主人……用「喜欢」,合适吗?
好像是不合适的。若换成别的词,「拥有」太自我,「重要」又太笼统。
他别扭一阵,最后自暴自弃地选了个最稳妥的词:
“在意的……消失了。”
但是,现在又回来了。
所以他比青年幸运一些。但这话不说出来才会有共鸣,不然就变成挑衅了。
——获得人类的身体以后,他也是努力学习过人的思维的。
“是、是吗……”青年不明白为何一句感慨就能让气氛变得深沉,只好安抚地拍了拍付丧神的肩,“虽然没有了,但人还是要向前看。”
山姥切“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因为我始终不是人,所以才习惯向后看吗。
但能从回忆里汲取教训是好事。兄弟说这样说过。
他无比的赞同。
“不过,国广君……”
“什么?”
“呃,你衣服是不是穿反了?”
“……?”
青年抬手戳了戳自家付丧神的左胸口:“这里,应该有个印花的。你翻过来看看。”
“——!!!!”
砰——
“国广君?!”
——山姥切仰躺在画屏上,后脑勺生疼,屁股垫着的那幅八成已经废了。
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反应会这么大——明明之前还一脸镇定地给对方系过腰带。或许只能归咎于青年这举动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作好应对的准备。
……而且、戳的地方也太奇怪了!
自己触碰别人与别人触碰自己的心灵壁垒,原来也是有厚度差的吗?
“还好吗?…唔…!”青年直接跨过案几,想要扶付丧神一把,不曾想竟无缘无故迎来一阵眩晕,他心道不妙,却无力扭转方向,朝对方直直栽了下去。
画屏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这回是十成十的废了。
山姥切尚未在剧变中转过弯来便抱了满怀松香,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见着狐之助火急火燎地叼住了审神者的衣袖。
“审神者大人!”
——他这才注意到青年不是摔了跤。
“喂...你有没有事?!”他连忙揽着青年,一手撑地支起了身体,小臂被对方软软垂下的手掌扫过——
——凉得骇人。
10.
山姥切心中悚然,六神无主地看向狐之助。
狐之助将额头抵在辅佐对象颈部,似乎是在测量着什么。山姥切不敢妄动,只得维持着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屏息以待。
“……有问题的说。”
“什么…?”
“另一半在干扰……需要重新检查容器的说。”比起回答,这更像是狐之助的喃喃自语。
“审神者大人,能起来吗?”
……
“审神者大人,能起来吗?”
山姥切急得不行:“你这样有什么用?快点叫医——”
“主人?!”
“……山姥切国广,你在做什么?”
——山姥切抬起头,近侍刀与新成员背着万众期待的货品,风尘仆仆地立于走廊之中,给和室笼罩上一层深深的翳影。
tbc
-后篇
注释:
①田螺姑娘的故事传到日本居然变成了用体液煮汤,而且最后女主还被男主嫌弃赶走了……(重口警告)
②日本在镰仓时代曾与元发生过两次战争,龟甲的锻造说是镰仓中后期,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我就当他经历过了,为了剧情捏造的。
③其实就是醡浆草的根,长得像微型萝卜头(总之很好次)
关于飘花的私设:付丧神正面情绪波动造成的灵力溢出,无害。花瓣不是真实的,飘落数秒钟后就会消失。
作者的话:
考试周所以咕咕了几天,17K字乖巧加更.jpg
逐渐混熟的审和阿烛~
喝多了写被被那段,我好像把自己代入被被了(。醒来以后发现居然把文写完了好神奇......其实就是被被以前觉得自己和审是塑料主仆情,以为审看不起他。然后审以为他讨厌当秘书,就体贴地把近侍位给换了,被被:?果然看不起我,于是关系走僵...审太直男,虽然感觉不对劲但是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好不容易有破冰痕迹审又喜闻乐见地海啸凉了。大概就是这样子。以前的事有机会会在番外里写8
扯这么多意识流,其实只是为了让他俩在后面一起泡澡。
说起来,我每次写文前:之前一直在欺负嘿西,这回怎么也得找机会给他发个福利。
写完后:emmm好像篇幅不够了。下次一定!
这次终于勉强算发了吧~( ̄▽ ̄)~还解锁了土味中二新语音(bushi)加把劲哦近侍君!
日语部分问的基友,但是问完他说他专业其实是韩语,这些都是他瞎掰的......如果有大佬愿意捉虫请指出,马上改正......